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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候文詠    


  「我覺得擁有你的感覺真好。」說時遲,那時快,我立刻接腔。

  「我也是。」哇,浪漫極了。

  「你肚子餓嗎?」

  「我們去夜市吃蚵仔煎,魷魚羹。」

  不知道為什麼,我想起拿破侖寫的情書:

  終有一天,這一切都將成為過去。即使星星,月亮,太陽,花草也是。但唯有一件事永遠不變,那就是我願你快樂。

  說穿了這不過就是我願你快樂。可是換成了星星,月亮,太陽的包裝,變得那麼華麗。

  這使我驀然覺得原來我們還是浪漫的。只不過換了不同的包裝。

  不但如此,我們的浪漫一日比一日還要深刻,已經不是可以隨便用一點便宜的風花雪月可以搪塞了。

  好了,現在沒有音樂,也沒有香片。我們發動了摩托車,就要開始去享受我們蚵仔煎、魷魚羹包裝的浪漫情懷了。

  第八章

  我們之間最嚴重的爭執發生在我服役的期間。那時我在澎湖當兵。久久才得休假一次。隔著台灣海峽。我們全靠電話聯繫。爭執的開始似乎是我親愛的老婆當時同住的姊姊與我的妹妹發生某種程度的意見不合。戰火很快波及我親愛的老婆,然後是我弟弟,又擴大到了在新營的老爸老媽。過了不久,我的老爸打電話來澎湖嚴重關切。我妹妹打電話來再三抱怨。我親愛的老婆自然也不甘示弱地來電發表她義正辭嚴的聲明。

  戰事一發不可收拾,大有動搖國本之勢。

  好了,我簡直好端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無緣無故給愛國者飛彈炸到了。我大約估算了一下戰事發生的地點分別是台北,新營,澎湖。當時電話費約為十秒鐘一元,到二十秒鐘一元不等。於是換了一千元的硬幣,拎著袋子走進電話亭,拾起聽筒,展開規模浩大的南北大調停。

  「拜託,我戀愛為艱,守成不易,你們一定要這樣讓我輾轉反側嗎?」

  「喂,搞清楚,現在才只是你的女朋友就這麼囂張,這樣下去,有一天變成了我們的大嫂,那還得了。」老弟不買帳了。

  「拜託,老媽,你好歹也幫我調停調停。」

  「調停當然是可以,」老媽果然是比較深思熟慮,「不過如果是你的女朋友,將來有可能是我們家的媳婦。個性這麼強,你是不是要再考慮一下?」

  好了,這下嚴重了。只好打給親愛的老婆,最後的機會了。

  「親愛的雅麗,給個面子嘛,別跟我的家人過不去。好不好?」

  「……。」哭聲。

  我的硬幣很快把一部電話機的肚子撐壞了。再換一部,仍然是容量有限。過了不久,我那一大袋的硬幣很快又空了。我第一次領悟到電信局是那麼賺錢的行業。也許我當初應該去學信息或者是什麼通訊科系的。我的情況愈來愈糟糕,心情惡劣到了極點,我想我還不如把錢丟到台灣海峽去,事情也許來得好一點。

  我整個人一點力氣也沒有,坐在電話亭旁的椅子上。一個陽光薄薄的清晨,風仍然吹得人有點涼意,是一個適合悲傷的日子。有個傢伙就在我的附近打電話。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正和女朋友吵架。我實在太悲傷,又太無聊了,所以很想聽聽別人到底是怎麼和他的女朋友吵架的。

  「你看看,風這麼大,雨這麼大,我冒著這麼大的風雨來給你打電話,你還不聽我解釋,難道你要我一直在這裡淋雨嗎?」他的語氣愈來愈激動。

  我有點迷惑,再回頭看了一下。是一個有陽光的日子呀。風固然是有,絕對沒有那傢伙形容的那麼激動。

  不過我相信那傢伙的女朋友在海峽的對面的電話上一定聽到了風聲,雨聲,想像著一個可憐的傢伙淋雨的模樣。

  「我都已經快發瘋了。你再不相信我,我只好去跳海去了,我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痛苦和折磨。」他把口香糖吐了出來。雖然聽來愈來愈可憐,可是我敢發誓,除了聲音以外,我實在看不出來什麼痛苦的表情,更不用說折磨了。

  「你知道嗎?這樣的折磨對我是多麼大的痛苦呀!」

  忽然我懂了。

  我對著那個傢伙露出微笑。顯然他也知道我懂了,對我回報知心的微笑。

  看得出來他正節節獲勝。

  「要想我喔,知不知道?硬幣快不夠了,嗯,我也很想念你。只餘下一塊錢了,我明天會再打給你,再見了……。」

  他掛上電話,哇啦哇啦掉出數十元的硬幣。

  我可真是目瞪口呆了。

  我們不久在同一家冰果店重逢。那傢伙對我打了個招呼,走到我旁邊坐了下來。

  「你這樣吵架是不行的。」那傢伙若有所思地表示,一邊把他手中的硬幣弄得嘩嘩作響,示威似地。

  「為什麼不行?」

  「你的問題在於你吵得太認真了。」他叫一客水果冰,「全世界最荒謬的事就是吵架,那有人像你那麼嚴肅又那麼認真的?」

  這倒有一點道理。

  他接著又說:「吵架最重要的事就是搞清楚對象,千萬不要和你親愛的人或者是你關心的人吵架。即使是你贏了,也得不到任何快感。你想,全世界絕對沒有一個人因為折磨自己的對象而獲得快樂的。不管是你的女朋友或者是老婆,到最後你找她的麻煩也就是找自己的麻煩。」

  「那該怎麼辦呢?」

  「情感的認同。」他笑了笑,「大部分的女人不是講道理的。」

  「情感的認同?」我有點疑惑了。

  「你可以折磨自己啊。」他又笑了,我必須承認那笑有點邪惡。「當然我並不是叫你真的去折磨自己。」

  走出了冰果店,仍然有點迷迷糊糊。像是給什麼巨大的東西撞了一下。

  我走過電話亭,望著那一具一具的電話發楞。

  我的情況可以說是九死一生。除了我之外所有的人都吵了起來,而我僅有的解決武器是那一線薄弱的電話線。恨意正在升高。更糟糕的是他們把這一切的責任認為是我和我親愛的老婆當時的愛情的緣故。

  我有點像是電影中的捍衛英雄,憑著手中的電話,就要去拯救岌岌可危的愛情王國。我的任務絕對是艱難的,因為再不解決,等到我下次有假期回到台灣,恐怕已經回天乏術了。

  很好笑的是,不知為什麼,我當時想到的竟是電視八點文件的文藝愛情連續劇。連續劇中的許多對白。

  如果我死了,能夠獲得你對我的瞭解,我是多麼願意立刻就死去……

  或者是,

  你可以打我,罵我,甚至殺死我,但不能對我再說那樣的話……

  這些令人哭笑不得的對白幾十年來,儘管我們怎麼不滿意,以相同的公式賺取了多少人的熱淚。想一想還真不是憑空得來。公式讓我得到一個真理,那就是惻隱之心,人人皆有。任何一個台上的角色,只要他開始為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折磨自己的時候,鏡頭立刻轉向他。觀眾是健忘的,這時原來的衝突都暫時被遺忘了,大家開始以新的定位、新的邏輯去思考這件事。

  現在我在蔓延的爭執中喪失的信心似乎有一點復甦的跡象。我掏出口袋僅存的五百塊新台幣,找了好幾家店面,將紙幣換成硬幣。我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想去實踐我最新體驗的真理。

  陽光比剛剛強了一些。

  過了不久,在微風的早晨,有個人對著電話說:

  「你看,風這麼大,雨這麼大,我冒著風雨在這裡打電話,你還這麼不能體會我的心情……」

  顯然他得到很大的收穫,並且言辭愈來愈流利。

  「你們再這樣吵下去,我根本沒有心情當兵,整個人快發瘋了。我不知道我還能忍受到什麼時候,也許明天我就去跳海了……」

  像是有個人登高一呼,台下這些傾城的動亂忽然都安靜下來。大家把注意集中到這個登高一呼人的肚臍眼,關心起肚臍眼裡面的憂鬱來了。

  於是我就在這個肚臍眼哲學的庇蔭下安然度過了最大的風浪。

  我說過那是我們最嚴重的爭執。往後幾年間,我彷彿是拾獲了九陰真經般地功力倍增。我很少被吵架的問題難倒。不但如此,我把吵架當作是一件有趣的事看待。

  往往在我親愛的老婆氣得面紅耳赤的時候,我學會裝出一副可憐的模樣。

  「親愛的老婆,你這麼生氣,你知道我的心裡有多麼痛苦嗎?」除了一個氣得快發瘋的女人以外,所有的人都可以聽出這句話噁心的程度。但是不打緊,你只說給那一個唯一的女人聽而已。

  「你做出這麼離譜的事,我怎麼不氣?」

  「上一次你沒有這麼生氣,看你氣成這樣,我好難過。」

  「……」

  「不要不說話,你不知道那會剌痛我的心。」講的時候可以提高聲調,像連續劇那樣。這可以增加許多樂趣,連你自己都會欣賞自己的噁心。

  有點笑容了。「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老是對你凶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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