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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候文詠    


  「老媽,」我有點慌了,「這那是洞房,這根本就是把我的書房換成閨房。那以後我怎麼辦?」

  「你聽好,兒子,」老媽鄭重地告訴我,「你現在已經是快要結婚的人了,你可不可以有一點要結婚的樣子?」

  「我是要結婚了沒錯,可是一定要弄成這個樣子才可以嗎?」

  「你不弄成這樣,人家看了怎麼知道你要結婚了呢?再說你弄得一屋子書,別人一定說這個父母好狠心,連兒子的新房都捨不得花錢?要結婚了,總得浪漫一下啊,別那麼老古板好不好?」

  我成了一個老古板?

  浪漫,浪漫,非常浪漫。這些以通俗觀點佈置,愈來愈浪漫的色彩,使我的生活愈來愈不方便。我在餐廳看書,在包著塑料套的床上睡覺。屋子裡面像細菌分裂的雙喜大紅剪字到處增生。整個屋子像是個粉紅陷阱。

  有一天夜裡我忽然醒來,想起我要結婚了,從此要過著這種生活,我害怕極了。

  日子愈來愈迫近,似乎是除了我之外,人人都興高釆烈。而一切的災難也都來自這些無微不至的關懷。

  「乖孫,阿媽告訴你,」老祖母特別把我叫去,「那天晚上上床之前,記得偷偷把拖鞋壓在她的拖鞋上,知道不知道?」

  我點了點頭,「可是這樣有什麼好處?」

  「好處可多了,」老祖母神秘地告訴我,「你祖父到死之前都還不知道我靠著這一招,治了他一輩子。」

  差不多每來一個人,就要好心地告訴我們一些秘方。包括標準的傳統禮俗,吊豬肉、甘蔗在禮車上。還有什麼檳榔,香煙,扇子,手帕,橘子,火爐,紅包,喜幛,公雞,茶葉……。這使得事情愈來愈複雜,事不分大小,從喜宴的地點,菜單,甚至是喜帖信封上到底要用毛筆或者是鋼筆書寫,都有不同的意見。

  更可怕的是,有個人把我們的八字拿去合了一下,當場規定我必須在當日早晨六點鐘完成迎娶的儀式,這才算是良辰吉時。我屈指算了一下,扣掉車程,這意味著新娘必須在午夜三點鐘左右起床開始準備。

  竟沒有一個人出面阻止一下這件事。似乎是一旦你決定要結婚了,你就有活該的責任和義務。

  然後愈來愈亂,直到結婚的前一天,我們緊張地拿著雙方的家族照片,努力地背著每一個人的身份以及職稱,免得明天搞錯。同時不斷有人告訴我一些有待解決的小事,像是有一個司機請假不能來,必須找人替代。或者是餐館來問到底要多少啤酒,多少紹興酒之類的雜事。這不像是結婚,有點像是明天要公演了。我很懷疑這一切能串在一起。我十分擔心,明天線一拉,這一串珠子就要撒得滿地嘩啦嘩啦了。

  根據我的經驗,所有的混亂到結婚當天會完全解決。然後是一片沈悶,悶得人都快發慌了。

  「我們這樣坐著要坐到什麼時候?」我偷偷地問。

  「坐到時辰到了,然後上去祭拜祖先。」

  坐在客廳裡的是雙方家長以及雙方家族的重要幹部。新娘一大早就迎娶回來了,但是我還不能親吻她。我們得靜靜地坐在那兒等一、二個小時的時辰。等祭拜過祖先。才算是正式過門。

  雙方客氣而安靜,尷尬得很,像是給誰愚弄了似地。

  沒有人找得出能夠持續五分鐘以上的話題。大家看著我,彷彿這一切罪過都是我造成的。

  沈悶中,我的伯父拿出了他那台隨身小收音機。

  「東元,一百零五塊。正道,一百元零三毛……。」

  「親家,你也收聽股票?」對方的叔叔說話了。

  莫名其妙地,雙方的人馬都加入股票分析的討論與戰局。一時氣氛熱絡,雙方大有相見恨晚之勢。真是喚醒群眾,能知團結,最有力的武器。

  從股票到對國事的看法,到彼此對疾病的秘方。等我們祭告祖先之後,這兩個原本素昧平生的家族,已經成了熱絡的夥伴了。國父的看法果然沒錯,二十世紀不得不為民生主義擅場之世紀。

  我的婚禮是在吃吃喝喝之中結束的。那樣的場面總讓我想起費裡尼拍「羅馬」那部電影中,意大利人當著大街的那種吃相,熱鬧而叫人不太敢恭維。台上的長官,不管見過沒見過,一律哇啦哇啦地講一些冠晚堂皇的稱讚與祝福。這一天新郎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沒有人會提他襪子亂丟的醜事。新娘一定是世界上最宜家宜室的女人,大家也忘記了她愛哭的缺點。台下賓客亦不甘示弱地吃他們哇啦哇啦的宴席,交他們唏哩唏哩的際,應他們嘩啦嘩啦的酬。麥克風偶爾發出吱吱的聲響,沒有人覺得那是噪音。噪音是我們喜慶方式的一大部分。中國式婚姻最大的好處恐怕在於這是一個和稀泥的民族,你搞得愈爛,大家愈感到滿意,並且衷心祝福。

  等到夜深,所有的賓客都走了之後,我忽然覺得悵然若失。婚姻像是康德拉的小說「黑暗的心」或者是柯波拉的電影「現代啟示錄」。當你充滿著期待沿者河流逆流而上,愈深入核心愈清楚地發現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你還記得我們談戀愛的時候,我們期待的結婚典禮嗎?」

  「當然記得。」我回答。

  「說說看,我喜歡聽。」

  「我們的婚禮要在一個綠草如茵的草原上。」

  「對,對,再說。」雅麗的興致可來了。

  我硬著頭皮接著說,「賓客們都在鋪滿白色餐桌上等著我們。風微微吹過,陽光薄薄地曬著人。我們在絃樂的伴奏下,慢慢地乘著直升機降落下來。花童為我們捲開長長的地毯……。」我忽然停下來看她,「我們的婚禮好俗氣,對不對?」

  「我們只有一輩子,想過大部分人都過的日子,於是選擇了婚姻。所以結婚一定是最俗氣的事。可是我們俗氣得心甘情願。」她理直氣壯地告訴我,「再說給我聽啊,還沒講完。」

  我想了想,「日子要過,夢也要做。」

  說著我們都好笑了起來。

  「我們一定會白頭偕老。」我感觸良深地表示。

  「喔?」

  「我再也不要再結一次婚了,」我裝出老狗的可憐相,「我覺得我像是翻山越嶺,千辛萬苦爬呀爬,總算是爬到你的身邊。」

  我親愛的老婆瞇著眼睛,做出動人的表情,「不過你還有一座山嶺要翻……。」

  我斜眼看她。好在這次夢魘我並不是真的一無所有。至少我親愛的老婆是一件唯一值得的事。感謝老天,我終於公演完結婚典禮。現在是我的洞房花燭夜,一切才正要開始。

  我親愛的老婆風情萬種,正是春雪初融,斜照江天一抹紅。

  我總算開始覺得結婚或許是一件有趣的事了……。

  第四章

  基本上,有人認為結婚是在嚴冬裡跳入冰洞,做了一次,一輩子都記得。我們結婚是在盛夏,不過那種跳入冰洞的感覺倒是很實在。幸好溫度有一個好處,只要不太離譜,很快就能適應了。

  結婚以後,我親愛的老婆把訓練一個標準丈夫當成是她的職志。果然她收到了很大的成效。包括我從此失去了亂丟襪子的權利。用完書籍必須物歸原處。拿了錢要寫紀錄。還有我隨時必須把房間保持在某種程度以上的整潔。

  收拾房間對我從來都不是什麼大問題。就一個理性的成年男子而言,當一個房間的亂度超過了他的忍受度,他自動會收拾。因此也就沒有任何環保問題。

  我親愛的老婆本來可以接受我的理論。可是漸漸她發現每個人的忍受度原來是大不相同的。往往在一個房間的亂度還未達到我忍受度的二分之一時,她早已氣得人仰馬翻了。於是規則很快改變了。

  亂度以她的忍受度為限。並且收拾的人是我。

  「為什麼要規定以你的忍受度為限呢?」我可不滿意了。

  「因為我們是一體的,親愛的。」

  「那為什麼不是以我的忍受度為標準呢?」

  「親愛的,」一個腮吻就解除我的武裝了,「我們的生活氣質可以降低沒關係,可是我們的生活品質一定要提升,你說是不是?」

  「那為什麼是我收拾呢?」

  又一個吻。「因為你愛我,疼我呀。對不對?」愛情暴力。

  現在你大概知道了我們家的公正,公平,公開是怎麼回事了。雖然說都有一定的規則與法律。可是規則的制定與頒行學問可就大了。

  向來我是嗜書如命。不管走到那裡,無趣的時候,只要沒有書,我就會全身不自在。生命像是一場慢性疾病,到處充滿了無聊。因此我得隨時帶著書本,像是吃解藥一樣,不時和這場無聊病作長期抗戰。不但出外如此,在家裡更是這樣,從廚房,浴室,廁所,客廳,到餐廳,都有書本埋伏,以備我不時之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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