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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官孟玄    


  傅嚴只要一思及那讓他這十五年來活得如此痛苦的母親,心便如沉鐵般悶重不堪。

  他煩亂地說道:

  「你就說公司最近有個case要與上海那邊合作,我要去上海開會。你偷偷先買好台灣的機票……這事秘密進行,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

  「我會辦妥的。只是……這事我還要告訴一個人,我什麼事情都不會瞞他的……」岡田徹說得有點為難。

  傅嚴知道那個人是岡田弘也,但他相信世伯也會應允他如此做的。

  「好,就我們三個人知道。」

  語罷,他望向車窗外朦朧一片的風景,彷彿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譜——

  那是一個背負著沉重故事,堅強又宿命的女子,也是他傾一身年少豪情,願相知相隨一生的女子。

  小漁,我終於回台灣了,你一定一定要出現。我要當著你的面,告訴你,我從沒有忘了你。

  而你呢?你會忘了我嗎?

  第一章

  十五年前,台灣東海岸——

  燦亮的陽光從傅家鏤滿花紋的鐵門縫灑了進來。

  斜背著背包,一身T恤牛仔褲的傅嚴,正大咧咧地坐在玄關處套弄著自己的黑布鞋鞋帶。

  他以手遮了遮眼,望向花園鐵門外那輪燒騰在海面上的驕陽,內心直欲往外頭奔去。

  背後離傅嚴約五六步距離的岡田徹,一板一眼地沉聲說道:

  「少爺要出門,我立刻去備車。」

  語罷,他拉了拉西裝頜擺,轉身往別墅後的車庫走去。

  傅嚴還來不及繫上另一隻鞋子的鞋帶,趕忙先一個箭步攔住了岡田徹。

  「別開車,我要騎腳踏車到海岸公路上飆一飆。」傅嚴臉上充滿著興味,他驀地拭了拭岡田徹額上滾出的熱汗,笑說:「看你熱得都冒汗了,還不趕快把西裝換下來……」

  「少爺,剛過午,日正當中,出去會熱壞的。等午後我再開車載少爺出門好嗎?」岡田徹說得很是正經。

  「不要,我要自個兒騎腳踏車出門。你才熱壞了,快把西裝換掉,到泳池游個泳,別理我啦……我放你假,怎樣?」

  「不行,夫人會怪罪我……」

  「她人在日本,哪會有什麼人怪你啊。」

  傅嚴見岡田徹始終為難的表情,一個眼神飄到了正假裝擦窗、實則暗地監視的李嫂,感到有些掃興。

  他厲聲對她說道:

  「我說了我要出門,你別給我多嘴。」

  李嫂只是收回注視的眼神,悶著頭擦窗。

  岡田徹仍是不死心地說道: 

  「少爺,你別讓我難做了,夫人真的會怪我的。」岡田徹向來嚴峻的表情,只有在對傅嚴說話時,才會和緩一分。

  事實上,他也不過比剛滿二十二的傅嚴多了一歲,是傅家的老管家岡田健智的孫子。

  他們岡田一門,服侍著傅家大小主人已有八十年的光景。

  通習漢人文化的岡田健智隨著傅長鶴草創長鶴集團,從台灣的一家小公司,慢慢經營為跨中日韓三國的企業集團。兩人一路扶持走來,岡田健智雖名為傅家管家,但是在傅家大老傅長鶴眼中的份量卻擲地有聲。

  傅長鶴與岡田健智情同兄弟,十分珍重這難得的情誼,隨著兩人開枝散葉,剛好都孕育了一子,於是傅長鶴之子——傅予丞,理所當然地受到健智之子——岡田弘也的照料。後來兩人又各有一嗣——也就是傅嚴與岡田徹,同樣延續著這樣主僕關係的美事。

  岡田家風一向謹嚴,岡田健智與傅長鶴雖情誼久長,卻深知為人家僕,不得逾矩,故岡田弘也與岡田徹也都是壓抑而拘謹的男子。

  然而傅長鶴骨子中瀟灑率性的血液,卻流入了獨孫傅嚴的體中,反而其子傅予丞的個性,在日益詭譎難測的商場氣候中,為了挺住長鶴集團的聲譽,而顯得較為深沉、不可捉摸。

  在前年以百歲高齡辭世的傅長鶴,最掛念的竟不是傅予丞,反而是孫子傅嚴。他是多麼期望傅嚴能夠中止在台灣的學業,回到日本來接掌長鶴集團。

  傅嚴的瀟灑率直、胸中那股曠遠的男兒豪壯,在傅長鶴眼中,正是能注入略顯疲態的長鶴集團一種全新活力的不二人選,與其讓傅予丞撐附局勢,不如讓年輕的傅嚴闖它一闖。

  但是,傅嚴也有奶奶梁雁字細膩的文采。

  自小他總窩在奶奶身旁,聽奶奶訴說一個個古老又動人的故事;或在書房磨硯,看奶奶在宜紙上提筆寫下自己的名字;有時候他也跟著奶奶讀詩,咀嚼著那似懂非懂的幽遠情懷。

  四年前,在奶奶的「偷渡」之下,他順利搭機到了台灣念中文系。這事驚動了傅家所有人,幾乎引起了一場家庭風暴,尤以傅長鶴與傅嚴母親汪萍最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

  堂堂長鶴集團的第三代,竟然不出國攻讀商學,反而到了台灣讀了中文系,這成何體統?豈不讓人備覺荒謬? 

  汪萍不敢頂撞婆婆的主意,夫婿傅予丞又不肯出面為她撐腰,於是她只好連夜搭機到台灣「捉拿」自己那腦筋有著大問題的孩子,這才傻眼地發現事有端倪,原來這一切早有「預謀」。

  她那神通廣大的婆婆不但透過自己在台灣的人脈,替傅嚴選了有著明媚風光的東海岸某大學中文系就讀,還悄悄「完工」了一座白淨典雅的靠海別墅,讓傅嚴能無後顧之憂地安心在這裡住下。

  這一切的計劃實在太詳密了,汪萍發現自己完全沒有置喙的餘地,無可奈何之下,只能找公公出面。

  她的公公一開始也是暴跳如雷,直捉著婆婆喊著:

  「這玩笑開大了!」

  只是與婆婆一夜詳談之後,公公竟就順了這事,之後偶爾提起來對婆婆犯犯嘀咕,也不再堅持了。

  汪萍見無法力挽頹勢,又看兒子傅嚴心意已決,不可挽回,終於鼓起勇氣對婆婆談條件,請求婆婆讓傅嚴一念完四年大學學業,就立刻回國接掌長鶴集團,她相信由丈夫在一旁輔佐兒子,不出一年傅嚴就能夠很快上手。

  然而,粱雁字看著媳婦,只是淡淡對汪萍說了句:

  「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做母親的又何必干涉太多呢?」

  汪萍聽後,知道與婆婆之間是沒有談攏的一天了,只好一再強忍。

  好不容易等到梁雁字繼傅長鶴之後去世,以為這一大家子可是以她馬首是瞻了,卻翻出婆婆遺書一瞧,上面詳列了幾行文字,其中第五點明確宣告:

  吾孫傅嚴,濡沐中國文學已久,現如願進入文學殿堂。吾意在其修滿四年大學學業之前,任何人都不可奪其所好,一切但以其心志為依歸。

  接下來的第六點又這麼寫著:

  吾媳汪萍,溫婉貞潔,從未對公婆之命有所違逆,吾甚感寬慰。

  這下可好了,一前一後寫著兩句條言,她再怎麼樣都不敢對這死了還擺她一道的婆婆的命令有所「違逆」,但是一切還是可以想辦法「補救」的。

  首先,她撤回所有婆婆生前對伺候傅嚴的人員安排,派去了李嫂與幾個對她忠心不二的僕從。

  再者,她天天隔海對傅嚴喊話,說明自己是如何知道他天天在做些什麼、想些什麼,三令五申地要他一完成大學學業就立刻返回日本接掌事業,少學些什麼鬼文學、那種會餓死人的沒出息東西。

  但是,她惟一管理上的死角就是岡田徹。

  這代代相傳、守著傅家的岡田一門,可不像傅長鶴、梁雁字這兩個老傢伙,能奢望他們有一天全體駕鶴雲遊西天去了。

  表面上,她還是恪守著傅家遺訓,對岡田家有著恭敬之態,實則拿最小的岡田徹開刀,要他絕對不能放任傅嚴成天這樣遊山玩水,日子過得如此散漫。

  岡田徹知道汪萍的最終目的,就是要他幫著她監視傅嚴。

  只是,傅嚴是他從九歲起就伺候的小主人,他懂他的喜好、他的個性,絕不會跟汪萍所要求的吻合。所以他也只能盡量謹守汪萍的命令,卻還是對傅嚴有那麼一點點的私心放任。

  於是有時他就會夾在汪萍與傅嚴之間,有著不知如何是好的兩難局面。

  他知道爺爺和父親教給他的人僕之理,他更明白汪萍的確是當今傅家最有權勢的一個角色,只是面對著玩心還重、年輕灑脫的傅嚴,他卻不忍頻頻牽制他的行為。

  他也大不了傅嚴多少,要天天繃著一張撲克臉,有的時候都很難了,何況是要傅嚴天天上完課就待在家裡,什麼地方都不去呢?

  「想什麼啊?要想進去吹冷氣想,大熱天的不怕中暑啊……」傅嚴不知何時已經牽來了自行車,一個跨步坐上去了。「呼呼!阿徹我走啦,李嫂開門……」

  他一邊大喊,一邊飛快地踩著踏輪,離緊閉的鐵門不到十公尺的距離就已經使勁地往前衝。

  「少爺小心!」岡田徹回頭對李嫂說道:「李嫂,你還不開門!」

  「可是……」

  「別可是了,快開門!」他瞪視李嫂的眼神像要射出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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