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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關關    


  語瞳勉強擠出一個微笑。

  「你放心吧,不找你我也沒別人可找。」

  穿著制服的服務生在這時送上兩人點的主菜,匆促地擺下餐盤,不多留一會便立刻離開,是因為正值用餐時間,人手最忙。

  語瞳下意識環視了整個餐廳。所有的餐桌都坐了人,男男女女,情侶、家人,也有看起來像是生意夥伴……形形色色的人,然而雖然每個人各不相同,卻做著同樣的事——聊天、嚼著食物、笑、皺眉……人活著,就是這樣,這就是生活。

  是的,總是得生活。

  第九章

  語瞳離開巴黎之後,回台北去了一趟。然而就像她所預估的,只待了短短三天。就在家人過度小心翼翼的關愛眼神下,逃難似地回到紐約。

  紐約,雖然只是個她居住不到半年的城市,但她在紐約是個沒有名字的人。沒有包袱,她就擁有自由。紐約,倒像是個屬於她的城市了。

  在她的心中,仍然有一處地方,是她如何也不敢觸及的,那像是個潰爛的傷口,需要長久的時間來癒合,稍一碰觸,那傷口便會擴大,無時無刻撕裂著她。

  不上課也不出門的日子,語瞳常常沉沉昏睡便是一日。她不斷醒來,不斷睡去,每一睡去醒來之間彷如死去一次。她終於明白,悲傷可能過去,心痛可能癒合,她對以淮的悼念也會逐日消卻,終至淡忘……但孤寂,卻會永遠留下來陪著她。

  在紐約的日子,她一個人住,一個人去上課,也認識一些同學,她孤單,卻自由。

  近來,她愈來愈多時候想起伊露瑟拉——那個以淮夢想的自由之島。以淮活著的時候,曾經想到那島上自由自在地過日子,也曾應允過要帶她去的……那麼,就讓她代替以淮帶自己去吧。

  她認真地去找資料,詢問旅行社,飛機、住處,是否可用英文溝通?

  於是有一天,當她從旅行社抱了一疊關於那島嶼的介紹回到住處,在公寓樓下,她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當那個倚牆而立的男人抬起視線與她面對的時候,語瞳怔了怔,驚訝在這個時刻、這個地方會看見他。

  「不請我上樓坐坐?」他微笑,一件長風衣,衣裾迎風飄揚。他沒什麼變,仍是那般溫文儒雅,成熟而有自信。

  是個語瞳太過熟悉的聲音、太過熟悉的男人,雖然已不復有情愛,但在她的記憶中,他還是存在的。

  是在以淮出事後的第八十九天,語瞳離開工作的第九個月,她再度見到慕淮。

  「上來吧。」語瞳唇角淡淡一牽,拿鑰匙開了門。

  「咖啡好嗎?我有不錯的咖啡豆,」語瞳一進屋,逕自去廚房裡忙。「同學從巴西帶回來的。」

  慕淮靠在廚房門口。

  「書念得如何?」

  那語氣,彷彿他跟語瞳從來沒分開過,她的一舉一動,他都知曉。

  「還好。」語瞳仍是淡淡的,像沉澱過後的水,明淨清澈卻無波。「修一門叫「廣告語言」的課,滿有趣的。」

  她平靜地不去問慕淮的來意,彷如那仍沉睡的心湖已激不起任何漣漪,任何事都無法引起她的興致。

  咖啡果然香醇,濃濃香氣立刻充滿了整間屋子。沒有情緒的波動,但做個稱職的主人還是可以的。語瞳端了一杯給慕淮,拉開原木餐桌的椅子招呼他坐。

  「坐這吧,還是要去客廳?」

  「沒關係。」慕淮的表情是真的無所謂,他在意的不是這個。

  語瞳隨意在他對面坐下,雙手捧著咖啡杯,依然沒有過問慕淮來的目的。

  「嗯,我同學說這咖啡剛煮好聞著的時候最香,果然不錯。」

  慕淮耐不住了,他一向沉穩篤定,可是面對語瞳死寂般的平靜,他終是敗下陣來。

  他從公事包裡拿出一個紙袋,往語瞳面前推。

  「你看看這個。」

  語瞳瞟了那信封一眼,居然歎了口氣。她沒興趣知道那信封裡裝的是什麼,可是慕淮這麼大老遠跑來找她,她不能不近人情。

  從信封袋裡抖出幾張照片,黑白的,彩色的,沒有任何攝影技巧的,可是當語瞳的目光一接觸到那些照片,陡地心悸起來,彷彿五臟六腑和全身血液瞬間都在倒流——

  那幾張照片裡,全是以淮,而照片底下的日期,是上個月。

  語瞳渾身像跌進了冰窖裡,她強撐住要昏厥過去的意識,看著慕淮,等他的解釋。

  「上個月,我有個朋友去巴黎洽公,回來之後,宣稱他在巴黎看見以淮,如假包換。」慕淮平穩的語調,像在說一件與他不相干的事。「我很訝異,也很好奇,就雇了徵信社去查。」

  他把信封袋拿起來倒了倒,掉出一張信箋,他把信箋平攤在語瞳的面前。

  那上頭寫著一個地址,位於巴黎的地址。

  聽到這兒,語瞳的臉色已經比那張紙還要白了!她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頓覺天旋地轉,連思考的能力都沒了。

  不!不可能!她甚至見過以淮的墓,太荒謬,不可能!

  可是這些照片和地址該如何解釋?語瞳閉了閉眼,雙手緊緊地扣住桌緣,卻仍顫抖。

  「以淮死後,我們接到的消息,是他去法國參加一個喪禮,不幸出了車禍。」慕淮語氣平穩,像在說一件與他完全無關的事。「可是就徵信社告訴我的,當初僱用他母親的那個華僑,已經在幾年前就過世了。」

  語瞳深吸一口氣,腦子裡像有幾顆手榴彈依序爆炸!到底哪邊才是真的?慕淮還是以淮?如果以淮存心騙她,那又為了什麼?墓可以做假的麼?也許照片上的人不是以淮?

  煎熬的烈焰焚著她,她雙手掩面,不停地深呼吸,視線從指縫中盯佇在那些照片上。

  只有一個辦法可以確定——

  語瞳忽然重重地抓起了那張地址,抓得那張紙都皺成了一團;她從椅上倏地站起,力道之猛,甚至弄翻了椅子,也弄灑了桌上的咖啡。她什麼都顧不得了,只是匆匆看慕淮一眼,便奔回房間拿她的護照去了。

  再度來到巴黎,語瞳沒想到會是在這種狀況、這種心情下。

  一路上,她的心緒塞滿了無可形容的複雜,可是大多時候,她又希望自己的腦子是一片空白,空白到沒有任何預設的影像。

  一部分的她,希望照片上的人真的是以淮,希望真能在那張地址上找到以淮,如此她與他不再天人永隔,可以生活在同一個時空之下,她蝕心的孤寂與無底的思念終於有了出口。

  可是如果以淮還活著,又為何欺瞞她?這其中的原因又沒來由地讓語瞳心裡掠過一絲戰慄,因此另一部分的她,又期盼住在那地址的人不是以淮。

  如此反覆矛盾,語瞳寧可自己的思維是一片空白,不要期望,不要想像,只等待事實。

  多變的雲彩在黃昏的天空中快速移動,在流轉間彷彿吹過的不是風,而是語瞳的心情;站在那張地址所在的公寓之下,語瞳的感覺每一秒鐘轉換一次,忐忑不安。

  慕淮按下了門鈴,等待的心情有如等候宣判。語瞳的心倏地狂跳起來!門內等著迎接她的,不知是什麼?

  「怎麼會這樣?可能不在家。」

  慕淮連按了幾次,都沒有人回應,他往馬路上退了退,仰頭看陽台,那栽種著的鮮活植物、那迎風飄揚的乾淨窗簾,都證實了這是有人居住的房子。

  「也許出去了。」慕淮有些惋惜地說。

  「我們等等吧,好不好?」他手指著公寓旁的一間小小咖啡座。「先坐一會,從這裡,如果有人回來我們也看得見。」

  語瞳默默點了點頭,隨他坐到路邊的小桌上。

  春日的微風在天邊捲起最後一片桃紅的色彩,黃昏與星夜即將交替。等待的過程沉重而令人不安。慕淮的心境如何她不得而知,但語瞳自己是無比地難熬,她得努力抑制隨時可能迸發出來的胡思亂想,得壓抑住等待的痛楚和悸動。

  她坐著,背脊挺直,那一杯杯香醇的咖啡竟變得苦澀難嚥,她再也喝不下去了。

  「我去買瓶水。」剛才路過,語瞳記得出巷子的大街上有家頗具規模的超市。不止買水,重要的是遠離這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沉悶也好。

  「要不要我替你帶什麼?」語瞳站了起來。

  「不用。我無所謂,你買自己的就好。」慕淮抽著菸,等待的過程愈見他沈蘊無可測的耐力。不過他至少還有菸。

  語瞳點點頭,很快地走了。

  慕淮手上的菸將近燃熄,他很快地又點起了另一支。菸灰缸裡已全是他留下的菸蒂,他耐心地、沉穩地進行他的等待。然而就在他招來服務生,請他再送來一杯咖啡的時候——

  那楝公寓樓下,站著一對男女——男的是東方人,女的看上去像混血兒,深色頭髮淡色皮膚。慕淮心一動!將椅子往公寓的方向一轉,發出了刺耳的吱嘎聲,那兩人不由得轉過頭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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