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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谷淑絹    


  不止巖也,鄰座的客人都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風雲變色般地騷動起來。

  「很容易,一點也不難啊。」閃著冷光的剪刀,握在她的手上,像一把可以致命的銀色手槍。她用一種連自己都不喜歡的表情笑了起來:「你的老闆娘說你的手藝很好,是搪塞我的吧?」

  周圍響起一陣看熱鬧的喧嘩。

  「那個女的,好像是一個模特兒,曾經在雜誌上看過她。」隔壁的女客壓低了聲音說。

  「模特兒就模特兒,她發什麼飆,跩什麼跩嘛。」看著同事被欺負,忿忿不平的洗頭小妹說。

  費琦知道,此刻,在別人的眼中,她大概就是那種仗著名勢為難別人的討厭女人吧。

  不過,她老早已經不在乎自己己了,別人的眼光對她而言毫髮無傷。

  「不要甩她,讓她把從己的頭髮剪成狗啃的好了。」綠頭髮的小妹,故意從巖也的身後走過,咬牙切齒地說。

  巖也的臉開始微微服紅。

  ——這個年輕男孩的體內,也燃起了憤怒的火焰了吧。

  費琦毀滅性地想著,在心中孤立無援地攤展開雙臂,準備接受眾人的指責和巖也即將展開的反擊。

  「如果技巧不夠純熟,請包涵。」出乎費琦的意料,巖也的體內並沒有燃起憤怒的火焰,在他眼底燃燒的,是煦暖的冬陽。

  強硬的費琦軟化了,她突然不確定起來,這是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她無法預知,巖也想給她的是什麼樣的髮型;而及腰的長髮,卻是Paul遇見她、愛上她、離開她時的樣子。

  喀嚓!喀嚓!喀嚓!但,再多的後悔也來不及了。

  順著那一綹新生的刀痕,巖也沒有一點彷徨和猶豫地,一刀一刀剪了下去。

  暗夜一般的緞黑色長髮,以落幕的姿態,告別了費琦的身體和生命。

  費琦閉上眼睛,像阻斷了通往過去的入口;兩年來第一次,閉上眼睛的她,在漆黑中探不見通往從前和回憶的道路。

  聽見費琦的留言後,心急如焚的尚恩,立刻驅車前往費琦家。從費琦的公寓徒勞無功的出來後,尚恩又沿著費琦回家習慣走的那條小徑往前進,邊走邊找著。

  曾經一度,喝醉酒的費琦,就一個人孤獨地躺在通往回家的漆黑小徑上,喃喃自語地對著沒有星星的天空喊著:「Paul!你在哪裡?Paul!」直到焦急的尚恩在秋天的枯草叢中,尋獲到又哭又笑的費琦,才將冰涼的她,抱回了溫暖的家。

  發現費琦掉陷在絕望匯成的流沙中,開始尋找各種可以攀附的繩索,將她從裡面拉拔出來,再帶回溫暖安全的地方,對尚恩而言,十一年來,其實並不陌生。

  打從尚恩二十八歲,還是實習醫生的時候,就已經開始為有憂鬱症的費琦看病了。

  雖然才十九歲,當時的費琦已經非常的高就美麗,完全像個成熟的女人。

  她的手上用紗布層層包裡著,裡面是一道道用酒瓶碎片劃破的傷。蒼白而秀氣的臉上,有一股淡漠而倔強的神情。

  像扣眼與鈕扣的關係,費琦的病態、淡漠和蒼白,像美麗衣衫上一個一個不完整的開口。然而,這些缺口,卻緊緊地扣住尚恩那顆像鈕扣一般,想去保護、想去溫暖、想去填滿的心。

  「為什麼傷害自己?妳難道不怕愛妳的人會傷心?」覺得她已經是個大人的尚思,開門見山地問。

  「我找不到要活下去的理由,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憂鬱。如果我這個老是讓大家愛得很吃力的人,在地球上像朝露一樣地蒸發了,所有人的傷心將會越來越少,包括我由日己。」費琦在十九歲的那一年是這麼說的。

  然而,渡過了這許許多多的年頭,費琦並沒有像朝露一樣地蒸發掉;從地球上相繼消失的,是她的母親、她的父親、她的姐姐、她的Paul……費琦的傷心,並沒有變少。

  ——費琦在電話裡的聲音是那麼地無助,會不會此刻她正醉倒在哪一家酒館裡?或者,她又像上次一樣,獨自一個人乘上油輪,飄蕩在奪走Paul的海洋上……

  尚恩越找越無力。

  「對不起。」一個高就的短髮女孩與她擦肩而過,側面撞到他不安的身體。

  他回過頭去,迎見的,是在另一端同時回頭,陌生又熟悉的輪廓。

  「費琦……妳把妳頭髮怎麼了?妳去了哪裡?妳……」

  「近來好嗎。」費琦賣關子地將尚恩拉到公寓前。

  在短而伏貼的頭髮下,她一臉頑皮促狹的表情。

  「妳先告訴我妳到底去了哪裡?我再進去。」尚恩已經受不了一丁點的煎熬。

  「我已經告訴你啦,我去了『近來好嗎』。」費琦臉上的笑容,潤紅健康得像個孩子,尚恩一時無法反應。

  「近來好嗎」的這個夜晚,在巖也喀嚓!喀嚓﹗清脆響亮的剪刀咬合聲下,充滿了冒險及期待的心情。費琦的出現,為這個度假似的慵懶小島,掀起一陣不合時宜,但令人莫名興奮的狂風暴雨。

  「好了,請沖水。」可能因為使盡全力的關係,若也保持著禮貌的言語中,參雜著微微的喘息。

  費琦緩緩睜開不太能適應光線的眼睛。她看見一個像自己的女人,頂著一頭參差不齊的短髮,露出兩隻耳朵,出現在眼前晶亮如新的半身鏡裡。

  「嘻!誰叫她要自討『難看』……」

  「原先那麼漂亮的一頭長髮,唉,何必呢?」

  費琦聽見一旁的竊竊私語;其實,和此刻自己心中想的相差無幾。

  她恍然,自己頭上頂著的,正是這個純潔的、乾淨的、好脾氣的年輕男孩,給她的懲罰和報復。

  「費小姐,要去沖水囉。」巖也催促著,那種軟軟的口氣,像在哄騙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

  ——他將怒意偽裝得那麼漂亮,絕不可以輸給他!

  費琦挺直胸膛站了起來,盡量用漠然和不在乎的神情,讓自已一頭可笑的短髮,看上去很特別、很有個性。

  「妳的臉那麼好看,應該讓它大膽地站上舞台。」巖也用另一條乾淨的淡紫色毛巾,擦拭著費琦沖洗過的短髮。

  ——這個人竟然為自己己的報復行為,編了一個如此冠冕堂皇的藉口?

  費琦覺得好笑。

  「如果挑染一點顏色會更好。」抓起一撮撮仍然濕澗濂的頭髮,他似乎越「玩」越起勁,眼中閃爍著一種興奮的光彩。

  「可以嗎?」巖也從鏡子裡詢問費琦。

  ——應該見好就收的,你不應該那麼貪心。

  心中明明知道他還想把自己整得更徹底些,費琦卻像也想好好報復自己似地點了頭。

  「謝謝。」好像終於可以」展「抱負」,巖也遞給費琦一個感激的目光和微笑。

  吹風機在費琦的耳邊咒語般地嗡嗡作響。巖也一言不發,專注地吹著她覆在前額上,那一綹剛染進一抹金棕色的頭髮。

  巖也的手像訓獸師一樣,將費琦一頭濕亂的頭髮馴成一隻溫馴伏貼的獸;也將原本狂風暴雨的場面,安撫成一面和緩平靜的湖。

  「這是像小女孩一樣的費琦。」巖也將她的椅子向鏡子推近些,好讓她把自己看得更清楚。

  ——這是我嗎?

  費琦從來沒見過眼前這個像小女孩般的自己。

  「還想再看另外一個自己嗎?」巖也低下頭來,問著有一點愣住的費琦。

  「嗯。」所有的人都點頭。

  巖也伸出他魔術師般的手,在費琦頭上重新噴了水,利落地抹上一點膠,用吹風機吹出了另一個截然不同的費琦:「這是有點叛逆的費琦。」

  巖也用扁梳的柄,在費琦的發上劃出一道分明的邊線。

  「這是三O年代模仿男裝的費琦。」

  巖也隨手將整齊的短髮抓了抓,一種自然的姿態躍然而生。費琦一經挑染上色的發,像從窗外斜映進來的一抹陽光。

  「這是將陽光別在發上,快樂的費琦。」巖也的眼底也閃耀著一抹溫暖的陽光。

  費琦已經分辨不出,此刻染進發裡的,是顏料、是陽光、還是巖也手中一股奇特的能量。

  像一場精心演出的髮型秀,在深藍色夜空裡的「近來好嗎」傳出陣陣激昂的掌聲。這些掌聲不但是給魔術師般的吹風手巖也,也是給有獨到眼光和膽量的最佳模特兒費琦。

  離開店裡時,費琦保持著將陽光別在發上的造型。

  「歡迎再光臨!」蔚蔚和黃頭髮、橘頭髮、藍頭髮的小妹們,拉開美發屋的大門,對費琦齊聲高喊著。

  「可以告訴我,最後結果怎麼樣了嗎?」巖也追了出來。

  「嗯?」

  「妳第一次被迫推上舞台時,結果怎麼樣?」

  費琦微笑了起來:「結果,我掛在身上當道具的墨鏡掉了,為了保持優美的姿勢彎下腰去檢它,我在伸展台上弄斷了鞋跟,扭傷了腳;狼狽地跌坐在伸展台最靠近觀眾的前端。」

  「啊!」巖也沒想到是這樣的結果,難怪剛才說到一半,費琦就用沉默把自己的話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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