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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頁     達拉斯·舒爾茲    


  莉拉不願意把「故意違拗」這個詞用在畢曉普身上。她腦子裡想到的形容詞是頑固不化,死不開竅,不可理喻。不過,上面這段建議倒是很有道理。毫無疑問,當他看見長睡衣時,就會意識到文明人不應該光著身子睡覺。在拿出睡衣的第一個夜晚,她上床的時候很高興自己想出這麼簡單的辦法,解決了這個棘手的問題。第二天早上,她發現睡衣和睡帽仍然疊得好好的,放在梳妝台上,顯然是沒有用過。

  換了別的女人可能就會承認自己失敗。但是莉拉比她們更堅定、固執。過一段時間,畢曉普就會認識到他的態度不對。從那以後,她每天晚上都把睡衣和睡帽放在他的枕頭上面。每天早上她都發現它們到了梳妝台上,仍然疊得整整齊齊。只有那天早上形式稍有變化,她發現睡衣仍在梳妝台上,但睡帽被扔進了垃圾桶。儘管她微微抿緊了嘴巴,但她認為這是一個值得樂觀的跡象。他至少沒有把兩樣東西都扔出去。

  除了這個每日都在進行的較量,莉拉有理由對她的生活模式感到滿意,至少目前如此。考慮到婚姻開始時的坎坷動盪,現在的情況已經比她所能指望的更好。她已經開始適應整個這件事情了。

  畢曉普無法想像自己會習慣於擔當一個丈夫和父親的角色。儘管他和伊莎貝爾的婚姻持續了將近十年,但他們住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還不到兩年。而當時,她希望他是一個全職的父親──不僅是孩子們的,而且也是她的父親。

  莉拉絲毫沒有表示出需要他當她父親的願望。當然,她對於他是她丈夫也沒有表露出太多的興趣,畢曉普一邊穿過後門進入廚房,一邊沮喪地承認。屋裡很黑,很安靜。儘管他很久以來一直習慣於在晚飯後最後巡視一遍小鎮,但最近幾個晚上,他進行最後一趟巡邏時故意拖延辰光,好讓莉拉在他回家之前有充裕的時間上床入睡。他不知道莉拉──若她真的在意──如何理解他每天晚上的遲歸。也許她如釋重負,還來不及關心更多。也許她認為他這麼做是出於對她的體貼。然而實際上,他遲遲不歸完全是出於自私的考慮。

  與莉拉同床而不能碰她已經夠艱難的了,更不用說睡在她身邊卻知道她還醒著,並知道她敏感地意識到他的存在,就像他意識到她的存在一樣。如果等她入睡以後再上床,痛苦的折磨就不這麼厲害了。換了一個更為理智、不太固執的男人,也許就會承認同床共枕而又保持距離這個主意,並不像他開始想像的那麼好。畢曉普牽動嘴角,露出一個請求自己原諒的微笑,同時悄悄關上身後的房門。如果同意莉拉分室而居的要求,他肯定能多睡一些覺,但他現在寧死也不願改變主張。

  空氣裡殘留著烤肉的香氣,還有略帶泥土氣息的餅乾味兒。想起那些餅乾,他的心拍縮了一下。他本來並不指望河道老宅的莉拉·亞當姆斯小姐會花很多時間從事烹飪,結果卻發現她的手藝超過正規廚師,這使他大為驚訝。她做的燉菜和烤肉不亞於他以前吃過的任何一次,但是她的餅乾又另當別論。布裡奇特·森迪正在教她烤麵包,他真誠地希望她們增加一些製作餅乾的課程。她今天晚上端出的餅乾樣子不錯,但是對於粗心大意的人來說,那金褐色的表皮卻是一個陷阱。餅乾內部是陳舊的膠水顏色,而且其粘性也和陳舊的膠水不相上下。

  「我認為這些餅乾比昨天晚上的好多了,」莉拉說著,掰開一塊餅乾。

  畢曉普隔著桌子與加文對了一下目光,兩人極為迅速地交流了意見。沒有說一句話,他們便達成了共識,決定硬著頭皮撒謊。

  「是好多了,」畢曉普說。如果他往餅乾上多倒一些蜂蜜,也許就不會注意到它還沒有烤熟。

  「挺好吃的,」加文說著,竭力做出真心誠意的樣子。

  安琪兒用一個手指捅進她那塊餅乾中央的生面疙瘩。她用半信半疑的目光看了父親和哥哥一眼,但是強忍著未作評論。

  畢曉普搖了搖頭,一邊把帽子掛在門後的一個鉤子上。幾個月前,他只能自己和自己說話。他住在拘留所的一間屋子裡,生活變得相對簡單。他幹著自己的工作,不與任何人交往,也沒有人希望與他接近。而現在呢,他為了餅乾撒謊,天天逃避睡衣,並且和牧師一家共進晚餐。

  環視著整潔的廚房,畢曉普不得不提醒自己是生活在這個家裡。這麼多年來,他有錢的時候租房子住,沒錢的時候就露宿在星空之下,如今面對這溫馨的家庭氣氛,他一時間感到無所適從。他已經漂泊了太久,現在要想紮下根來就覺得不太自在。仔細想一想,他在巴黎已經比這些年在任何地方呆的時間都要長久。他周遊四方的生活方式不僅出於他的喜好,而且已經成為一種必然的定數。

  他獲得神槍快手的名聲後帶來一個弊病,那就是如果他在一個地方呆的時間過長,定然會有某個小伙子拿著嶄新的手槍出現,急於證明他比畢曉普·麥肯齊出手更快。他盡量避免爭鬥,實在無法避免時就沉著應戰。技巧再加上運氣,使他一直活到今天,但是他知道總有一天他會變得遲鈍起來,或者運氣不再對他偏愛,那時候活著離開的就不是他了。多年來,他發現比較簡單的辦法是趁下一個小伙子出面挑戰和送掉性命之前就遠走高飛。

  他漂泊流浪了這麼久,已經忘記固定住在一個地方是什麼滋味了。他向來以為,他會一直這麼浪跡天涯,直到一顆子彈射進他的胸膛。但是一個拖家帶口的男人不可能四處流浪,不可能隨心所欲地任憑風把他吹到任何地方。有了家庭,意味著必須紮下根來,為未來做些打算。

  未來。見鬼,誰會想到他居然也有未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廚房裡站了好幾分鐘,一直瞪著兩眼出神。畢曉普搖了搖頭,穿過寂靜的房子。他一定是老了。這些日子,他花在思慮上的時間實在太多了。

  畢曉普養成了星期天早晨慢慢品嚐咖啡的習慣。他現在明白了,他的錯誤就是從那裡開始的。如果他沒有喝那第二杯咖啡,沒有慢悠悠地品味一種陌生的滿足感,他就會趕在莉拉和孩子們起床前離開家裡。然而,他卻像一隻孵蛋的母鴨似的坐在那裡。

  安琪兒看見他坐在餐桌旁,立刻向他跑來,小臉上閃耀著自然的親情,使他感到十分慌亂。他沒有為孩子們做任何事情,不配擁有這份親情,但是她似乎對此並不在意。她靠在他的膝蓋上,抬起臉來朝他微笑。

  「我們要到教堂去,」她告訴他。

  「是嗎?」看著她,就像看著伊莎貝爾的小型複製品。同樣藍瑩瑩的眼睛,同樣蒼白的皮膚,同樣心形的臉龐和弓形的上唇。但是她的下巴不像她母親。伊莎貝爾的下巴和她的五官一樣溫軟、柔和──一樣脆弱。那是很有女人味的下巴,像她整個人一樣玲攏秀美。安琪兒的下巴則預示著她以後會很有主見,個性倔強。為了她的緣故,他希望這種預示不會落空。這個世界已經逼得伊莎貝爾逃回她童年那個家庭的令人窒息的安全感中。他認為他們的這個孩子決不會逃避任何東西。

  兩個孩子都不會,他看到加文在莉拉前面走進廚房,心裡這麼糾正自己。上帝知道,如果他的兒子願意,甚至能夠和一隻灰熊腳尖碰腳尖地對峙。想到這裡,他感到由衷的自豪,這種感情太陌生了,他愣了片刻才明白過來。

  「你怎麼不穿衣服?」安琪兒的提問把畢曉普從他不尋常的反省中喚醒。

  「不穿衣服?」他低頭看了看他的黑褲子和白襯衫,被這個問題弄糊塗了。「穿衣服幹什麼?」

  「上教堂啊,」她告訴他,一邊被逗得咯咯直笑,覺得他提了一個愚蠢的問題。

  「教堂?」他茫然地重複道。教堂?「我不去教堂。」

  「可是你不同莉拉、加文和我一起去嗎?」

  「最近幾個星期我一直沒去,不是嗎?」他說,希望他的回答令她滿意。

  「那是因為我們還沒有在新家安定下來,」安琪兒對他說,似乎奇怪他自己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問莉拉你為什麼不和我們一起去,她就是這麼對我說的。」

  「是她說的,是嗎?」他掃了一眼莉拉,她正忙著為一家四口準備一頓現成的早飯。她碰上了他的目光,但沒有給他提供幫助。他把注意力重新轉向安琪兒。

  「我很長時間沒有去教堂了,」他說,一時感到語塞。

  「你難道不想為了能去天堂而去教堂嗎?」他的女兒依然靠在他的膝蓋上,抬頭看著他,大大的藍眼睛裡充滿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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