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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巴爾扎克    


  復辟時期聖日耳曼區的女子,既不像往昔的宮廷貴婦那樣對自己的品行不端表現出一種放肆的傲慢,也不像她們那樣,以後來的美德補贖罪過以表現出小小的偉大。這種事後的美德往往在她們四周放射出無比燦爛的光輝。這時期聖日耳曼區的女子並無十分輕佻的舉動,也毫無十分莊重的表現。她們的激情,除了幾起例外,都是虛假的。可以說她們在縱情享樂。這些家族中有幾位婦女過著奧爾良公爵夫人式的布爾喬亞生活。這位公爵夫人竟然將自己的雙人床顯露在前來王室大廈拜訪的人面前,真是滑稽可笑之至!大概只有兩、三位女子繼續保持著攝政時期的風俗習慣,在比她們更為靈活的婦女心中引起一股厭惡情緒。

  這類新型的貴夫人對社會風習沒有產生任何影響,然而她們原是可以大大施加影響的,萬不得已時,還可以舉行英國貴族婦女那種隆重的表演嘛!但是她們猶豫不決,幼稚地固守在古老的傳統中,被迫作出虔誠的樣子,將一切、甚至將其優秀品質都遮掩起來。這些法國婦女中,沒有一個人能夠設立沙龍,讓社會名流前來學習學習什麼是風雅和優美。昔日文壇上她們那樣令人肅然起敬的聲音,社交活動的生動表現,現在完全無影無蹤了。而一種文學沒有總的體系,它就不能形成,就要與其時代一起解體。

  某一時代,在一個民族當中形成特殊的一群的時候,歷史學家幾乎總會在這一群人當中遇到一個主要人物,概括了他所屬的那群人的美德和缺陷:例如胡格諾派中的柯利尼,投石黨內的助理,路易十五治下的黎塞留元帥,恐怖時期的丹東等。這種將一個人與他的歷史行列面目統一起來的做法,是合乎事物常理的。為了領導一個黨派,難道不需要統一思想麼?為了在一個時代中大放光華,難道不應當代表這個時代麼?有時黨派的頭目明智而謹慎,卻也常常不得不服從追隨這個黨派的民眾的成見和瘋狂的舉動。某些歷史學家,他們遠遠離開民眾可怕的騷動,冷靜地判斷在偉大的可載入世紀歷史的鬥爭中,什麼是最必要的激情的,他們常常指責黨派頭目的這種行動。實際上這些行動正是在上述不得已的情況下產生的。多少世紀以來的歷史鬧劇是如此,在更狹小的範圍內,即人稱之為風習的民族悲劇中,其個別場景,也是如此。

  在復辟時期那段短暫的日子——如果上述看法正確,聖日耳曼區正是不懂得如何使這種日子穩定下來——剛剛開始的時候,一位少婦曇花一現地成了她所在的社會階層本性最完美的代表。這是既高傲又脆弱、既偉大又渺小的本性。

  這位女子表面上受過教育,實際上愚昧無知;她滿懷高尚的情感,卻缺乏一種思想將這些情感統一起來;她將心靈中最寶貴的財富都耗費在服從社會習俗上;她隨時準備反抗社會,卻猶豫不決,由於顧慮重重而不得不虛情假意;她沒有多少毅力,卻很固執;沒有多少熱情,卻很容易著迷;沒有多少勇氣,卻很任性;極端女人氣,長於賣弄風騷,典型的巴黎女人;喜歡富麗堂皇,喜歡盛大的交際場合;從不動腦筋思考,要不就是考慮得太晚;極為不慎重,幾乎達到浪漫的程度;傲慢放肆無以復加,內心深處卻很謙恭;炫耀自己的力量,如同一根高高挺直的蘆葦,然而,也正如一根蘆等一樣,遇到一隻強有力的手,便隨時會彎下身去;大談特談宗教,實際上並不喜歡宗教,卻又隨時準備接受宗教作為結局;她可能幹出富有英雄氣概的事來,有時卻為了說一句刻薄的話而忘記擺出英雄氣概;年紀輕輕,嬌艷欲滴,周圍人們的各種名言警句使她變得老成持重,但她的心並不老;雖不曾實行那些人自私的生活哲學,卻完全可以理解這一哲學;具有阿諛奉承者的全部缺陷,卻也具有少女的全部心地高潔之處;懷疑一切,有時卻也任憑自己相信一切。

  這樣一個地地道道性格十分複雜的女人,該怎樣解釋她呢?如果為這位女子畫一幅肖像的話,最絢麗的色彩形成強烈的對比,又構成富有詩意的模糊一片,因為有一種聖潔的光輝、青春的光彩賦予這模糊的線條以整體的概念。這樣一幅肖像難道不是永遠無法完成的麼?風韻使她成為渾然一體。沒有任何裝腔作勢的地方。那些激情,那些似是而非的激情,那種嚮往偉大而並無行動的意圖,那渺小的現實、冷漠的情感和熱烈的衝動,都是極其自然的,是她本人所處地位所致,是她所屬的貴族階級地位所致。她很瞭解自己,而且在她的姓氏保護下,驕傲地置身於人上人的地位,在她的生命中,正如在貴族的生命中一樣,有美狄亞的「自我」觀念。美狄亞生命垂危時不願死去,但她既不抬起上身,也不將手伸向高明的醫生,既不觸摸任何東西,也不讓人碰她一下。她覺得自己是那樣虛弱,甚至覺得已經變成了粉塵。

  這位女子,人家叫她德·朗熱公爵夫人。

  一八一六年,法國王政復辟時期日益完善時,她已結婚四年左右。這一時期,路易十八受到百日革命的啟發,不顧他身邊的人如何看法,終於懂得了自己的地位及所處的時代:但是,此後路易十八被疾病擊倒時,他身邊的人仍然戰勝了這位只差一把斧子的路易十一。德·朗熱公爵夫人父姓納瓦蘭,屬公爵家族,自從路易十四年間以來,這個家族一直信守著絕不將自己的貴族頭銜讓給其姻親的原則。這個家族的女兒們,和她們的母親一樣,或遲或早總會在宮廷中有權坐凳子(指在國王或王后面前可以坐凳子的特權)。

  安東奈特·德·納瓦蘭十八歲的時候,走出深閨,嫁給德·朗熱公爵的長子。這兩家當時都被上流社會排斥在外。但是後來法國遭到入侵,保王黨們估計,唯一結束戰爭苦難的辦法,便是波旁王朝的捲土重來。德·納瓦蘭公爵和德·郎熱公爵一直忠於波旁王朝,高貴地抵制住了皇帝(指拿破侖)戰功的一切誘惑。結這門親事時,以他們的處境,自然應該遵照兩個家族的古老原則辦事。於是,美麗而貧寒的安東奈特·德·納瓦蘭小姐嫁給了德·朗熱侯爵先生(貴族封號為世襲。父為公爵子則為侯爵父死後,子才能繼任公爵,依此類推)。德·朗熱侯爵的父親在他們婚後幾個月就去世了。

  波旁王朝復辟時,這兩家恢復了他們在宮廷中的地位、職位和頭銜,重返直到那時一直被排斥在外的社會活動舞台。在這新的政治界中,這兩家成為最顯要的頭面人物。當時的潮流是卑鄙無恥、假裝歸順,公共道德卻樂於承認這兩個家族毫無瑕疵的忠誠、私人生活和政治品格的和諧統一。對這幾點,各黨各派都不由自主地表示欽佩。真正的人物,由於他們高瞻遠矚,奉行明智的原則,能夠使人相信法國應實行一種新的大膽的寬容政策,這些人往往會被排斥在國家大事之外;於是國家大事便轉入喜歡將原則推向極端以表明自己忠心耿耿的那種人之手。這也是和解、妥協時代常見的災難。

  德·朗熱和德·納瓦蘭家族留在宮廷上層之中,注定要盡自己貴族頭銜的義務,同時也注定受到自由派的譴責和嘲弄,指責他們享盡了富貴榮華。實際上他們的家產並沒有增加分毫,而國家元首年俸卻自由開支,均以交際費用名義消耗殆盡。當然這交際費用對歐洲任何一個君主制國家都是必須的,哪怕是擁護共和制的君主國家也不例外。一八一八年,德·朗熱公爵先生在前線指揮著一個師的軍隊。德·朗熱夫人在一位公主身邊擔任一席職務,使她可以遠離丈夫留在巴黎,而不致引起非議。除了指揮軍隊外,公爵在宮廷中也擔任職務、部隊在某地駐紮時,公爵將指揮權交給一位旅長,經常來到宮中。

  公爵和公爵夫人可說是事實上和心靈上都完全分居,只是不為外人知曉而已。這一門當戶對的婚姻,其命運為此類家庭契約所常見。世界上最相互排斥的兩種性格碰在一起,隱隱地相互摩擦,暗暗地相互傷害,永遠離心離德。再說他們每個人又都聽憑自己的本性,並且按照習俗辦事。

  德·朗熱公爵,頭腦極有條理,可與德·浮拉爾騎士相提並論。他也有條不紊地完全按照自己的趣味愛好行事,恣意追求享樂。他發現妻子性格極其高傲,情感淡漠,乖乖屈從於世俗常規,幼稚地忠心耿耿。按照假裝正經、篤信宗教的宮廷風習,在長輩的眼中,她大概是純潔無瑕的了。此後,他也任她自由自在地按照她的趣味愛好行事,追求自己的享樂。他冷冷地扮演上一個世紀貴族大老爺的角色,將一位二十二歲的女子交給她自己去掌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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