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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頁     巴爾扎克    


  而狂熱是對愛情及愛情的無限的一種預感,每一個痛苦的靈魂都渴望著愛情。狂熱是一種希望,這種希望可能變成失望。狂熱同時意味著痛苦和過渡。希望破滅時,狂熱便終止了。男女之間可以有數次狂熱,而互不玷污聲譽;向幸福奔去是多麼自然的事!而在生活中卻只有一次愛情。對感情問題的一切辯論,無論是書面的也好,口頭的也好,都可以用這兩個問題來概括:這是狂熱呢?還是愛情?不能體會到使愛情始終不渝的歡樂,就是沒有愛情。如此看來,公爵夫人是處於狂熱的桎梏之下。因此,她感到焦慮不安,不由自主的盤算,令人悻悻的衝動,總之,是「狂熱」這個字眼所表示的全部內容:她很痛苦。

  在她內心動盪不安的中心,有她的虛榮心、自尊心、傲慢或自負所掀起的漩渦:這一切自私自利的變種乃是相互聯繫的。她曾對一位男子說過:「我愛你,我是屬於你的!」德·朗熱公爵夫人怎麼能夠毫無意義地講出這種活呢?她應該要麼受人愛戀,要麼放棄她在社交場中的角色。在她舒適的臥榻上,快感還不曾踏上自己火熱的雙足,於是她感到臥榻的孤寂,在床上輾轉反側,不斷地自言自語道:「我多麼想受人愛戀!」她對自己尚有信心,這使她對成功還抱有希望。

  作為公爵夫人,她心中慍怒;作為虛榮的巴黎女人,她受到了羞辱;作為露出真面目的女子,她則隱約望見了幸福。她的想像能力,要報復自然失去的時間,樂於讓她燃燒起撲不滅的慾火。她幾乎達到了愛情感受的地步:在折磨著她的不知自己是否被人愛戀的疑慮之中,每當她心中暗想「我愛他!」的時候,就感到很幸福。上流社會和天主,她真想將它們踏在腳下。蒙特裡沃現在就是她信仰的宗教。

  第七章

  第二天一整天,她都在精神恍惚中度過,其間又夾雜著無法言喻的肉體衝動。信寫了一封又一封,又一封一封地撕掉,作出千百種根本不可能的假設。到了蒙特裡沃往日來府的時刻,她還以為他就會來到,愉快地等待著他。她的整個生命都集中在唯一的感官--聽覺上了。有時她閉上眼睛,竭盡全力越過空間傾聽。繼而她又希望有本領將她與情人之間的任何障礙全都衝破,以便得到絕對的肅靜,使她能夠聽到極遠距離以外的聲音。在這沉思默想之中,牆上掛鐘嘀嘀嗒嗒走動的聲音簡直使她難以忍受。這幾乎是不祥的絮絮聒聒,她讓鍾停擺了。大客廳的掛鐘響了午夜十二點。

  「我的主啊!」她心想,「在這裡見到他,該多麼幸福!從前,嚮往之情指引他來到這裡。他的聲音在這小客廳中迴響。現在,什麼也沒有了!」

  她憶起自己裝模作樣賣弄風騷使他神魂顛倒的一幕幕往事,絕望的淚水撲簌簌落下來,她哭了很久很久。

  「公爵夫人大概還不知道,」她的貼身女僕對她說,「現在已經下半夜兩點了,我想夫人是身體不適吧。」

  「啊,我馬上上床。蘇澤特,你記住,」德·朗熱夫人一面拭去淚水,一面說道,「沒有吩咐,永遠不要進我的房間。我可是說一不二的。」

  足有一個星期,德·朗熱夫人到她指望能遇到德·蒙特裡沃先生的每一家去。她一反往常,早來晚走;她不再跳舞,而是玩牌。枉費心機!要見阿爾芒的目的未能達到,她再也不敢道出他的名字。有一天晚上,在灰心失望的一剎那,她盡量裝出無憂無慮的樣子,對德·賽裡齊夫人說道:「你是不是和德·蒙特裡沃先生鬧翻了?在你們家再也見不到他了呢!」

  「是他不來了呀!」伯爵夫人笑著回答,「再說,現在哪裡也見不著他的影子,大概是讓哪個女人給纏住了。」

  「我以為,」公爵夫人溫文爾雅地接口說道,「龍克羅爾侯爵是他的摯友之一……」

  「我從來沒聽我哥哥說過認識他呀!」

  德·朗熱夫人默不作聲。德·賽裡齊夫人認為時機已到,可以任意攻擊這不甚外露的交情了,這事早就使她十分不快。於是她接口說道:

  「你還留戀他呀,這個毫無意思的人物!我聽人說過他好多事,簡直糟糕透了:你傷害了他吧,他就永遠再不登門,毫不寬恕;你喜歡他吧,他就要給你帶上鎖鏈。不管我說他什麼,那些把他捧上了天的人裡頭,有一個總是用一句話來回答我:『他懂得愛!』不斷有人對我絮絮叨叨地說,蒙特裡沃為他的朋友可以拋棄一切,這是一顆偉大的心靈。啊,算了吧!社會並不需要如此偉大的心靈!這類性格的人呆在家裡很好,叫他們呆著去吧!讓我們安安靜靜地和我們的渺小為伴吧!安東奈特,你說呢?」

  公爵夫人雖然慣於交際,也顯出不安的神色。但她還是極其自然地講話,這泰然自若的態度居然騙過了她的朋友:「再也見不著他了,我很遺憾,我對他非常關切,對他抱有誠摯的友情。你大概覺得我很可笑,親愛的朋友,我喜歡偉大的心靈。委身於一個傻瓜笨蛋,豈不是明明白白地承認,自己只追求感官的享受麼?」

  德·賽裡齊夫人從來只「看中」庸庸碌碌之輩,恰好此時她被一個美男子德·哀格勒蒙侯爵愛戀著。

  伯爵夫人縮短了這次訪問的時間,這是真的。此後,德·朗熱夫人從阿爾芒的絕對閉門不出中又看出一線希望,立刻給他寫了一封信,謙恭而又情意纏綿。如果他還鍾情於她,這封信是能夠引他回到自己身邊的。第二天,她遣隨身男僕將這封信送去。男僕回府。她問他是否將信交到了蒙特裡沃本人手中。僕人作了肯定的答覆,她聽了禁不住心花怒放。阿爾芒在巴黎,他獨自一人,呆在家中,沒有到社交場中去!這麼說來,他還是愛她的!

  她整日等待著回音,而回音沒有來。安東奈特急不可耐,幾乎又要歇斯底里發作。在這當中,她又給這一延誤找到了理由:阿爾芒不太好意思,回信將由郵局寄來。到了晚上,她再不能自己騙自己了。啊,真是難熬的一天,夾雜著令人歡欣的痛苦,使人難以忍受的心房劇烈跳動,情感過度,傷神損壽!第二天,她派人到阿爾芒府上去討回音。

  「侯爵先生讓回稟說,他要到公爵夫人府上來,」於利安回報道。

  聽到這句話;為了不使自己的幸福心情形之於色,她急忙逃走了。她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貪婪地品味著初次的激動心情。

  「他就要來了!」一想到這裡,她的心都碎了。有人覺得,等待既不是最猛烈的風暴,也不是最酣暢的快感結晶,這些人真是不幸啊!喚醒事物形象的火花,將我們既與事物的純本質又與事物的表象緊密聯繫在一起,使自然具有雙重的影像。這種火花,在這些人身上完全不存在。戀愛時,等待難道不是將確有把握的希望不斷地消耗殆盡,難道不是在事實真像使人幻想破滅以前,確信激情完美無缺而沉湎於激情的可怕折磨之中麼!等待是力量與嚮往的不斷散射,對於人的心靈來說,豈不相當於某些花朵之散發出芳香麼?金雞菊或鬱金香艷麗而貧乏的色彩,我們很快就會棄置不顧,我們百聞不厭的是柑桔樹或苦郎樹散發著濃郁芳香的花朵。在這兩種花的故鄉,人們無意中將它們比作情意纏綿的年輕未婚妻,過去美,將來也美。

  公爵夫人如醉如癡地品味著情愛的衝擊,初步領略到她新生活的樂趣。繼而,在情感變化中,她對生活中的事物,又找到了新的歸宿,有了更好的理解。當她飛奔進入盥洗室的時候,她明白了,在愛情而不是虛榮心的驅使下著意梳妝、細緻周到地修飾形體,意味著什麼。這些準備工作已經幫助她忍受了時間的漫長。梳洗完畢,她又墮入了極度的不安之中,墮入了神經上的霹靂閃電之中。這可怕的強大力量,使千思萬緒都沸騰起來,說不定這只是一種人們甘受其苦的病痛而已。

  公爵夫人下午兩點便已準備完畢,德·蒙特裡沃先生到晚上十一點半尚未來到。這個女人可以說是社會文明的寵兒,對她的焦慮不安作出解釋,無異於想說明,一個人的心在一種思緒中可以集中多少詩情畫意;無異於想衡量,一顆心聽到門鈴的響聲時能迸發出多大的力量;或者想估量一下,一輛馬車隆隆駛過沒有停下,引起的沮喪情緒會折損多少壽命。

  「難道他在耍弄我麼?」聽到時鐘已敲響午夜十二點,她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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