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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巴爾扎克    


  「將軍,我們信仰不同,我很難過。宗教可以使人長眠之後繼續相愛。一個女人如果不信仰宗教,那是很可怕的。我且不談基督徒的感情,你是不理解這個的。我只談談習俗的問題。一位宮廷女子,復活節期間,她可以接近聖餐檯的時候,你想禁止她去麼?該為自己的黨派做些什麼,自己心中應該有數。自由黨雖則有意扼殺宗教感情,但是他們辦不到。宗教永遠是政治的必需品。不斷思考的民眾,你難道能擔負起統治他們的重任麼!連拿破侖也不敢,他對空想理論家還進行迫害呢!

  「為了防止民眾獨立思考,必須將某些情感強加於他們。宗教既有這麼大的效力,我們就接受宗教吧!如果我們希望整個法蘭西都去望彌撒,難道我們不應該自己首先帶頭去麼?阿爾芒,你看,宗教是保守黨原則的紐帶,能讓富人安安穩穩地生活。宗教與財產所有權是緊密相連的。用道德觀念指引民眾,當然要比恐怖時期那樣用絞刑架好,絞刑架是你那可惡的革命為迫使人們屈服而發明的唯一辦法。教士和國王,這就是你,就是我,就是我鄰居的那位公主,總而言之。這就是一切上流人利益的人格化。好啦,我的朋友,還是歸附你的黨派吧!如果你稍有雄心壯志的話,你可以成為這一派的希拉呢(羅馬將軍和政治家)!我嘛,我對政治一竅不通,我是用感情來思考這些問題。不過我倒也懂得一點,能夠揣度到,如果總是讓人對社會的基礎產生懷疑,這社會就會被推翻……」

  「如果你那宮廷、政府這般考慮,那你們真是怪可憐的,」蒙特裡沃說道,「夫人,王政復辟大概也像卡特琳娜·德·梅迪契一樣,她認為德勒戰役已經戰敗時,自言自語道:『那好,我們聽布道去!』一八一五年就是你們的德勒戰役。你們的寶座也和那個時代一樣,你們在事實上贏得了它,而從法律上失去了它。政治上的新教在人們心中獲得了勝利。如果你們不想頒佈一個南特敕令(一五九八年法國國王亨利四世在南特城頒布的宗教寬容法令)的話,或者你們頒布了又撤消;如果有一天你們犯下了並被證實犯下了拋棄憲章的罪行——其實憲章不過是保持革命利益的一個信物,革命狂飆就要再次捲起,一下子就要將你們擊毀。滾出法國的絕不是革命;革命與法蘭西的土地血肉相連。人可以被打死,而革命利益則不會……嘿!我的天哪!法蘭西,王位,法權,世界,關我什麼事啊?與我的幸福相比,這都是無稽之談。你統治也好,你被推翻也好,對我都無關緊要。我這是在什麼地方?」

  「我的朋友,你是在德·朗熱公爵夫人的小客廳裡。」

  「不,不,再也沒有什麼公爵夫人,再也沒有什麼德·朗熱,我是在我親愛的安東奈特身旁!」

  「請你呆在原來的地方,好嗎?」她笑著說道,一面推他,卻並不用力。

  「你從來沒有愛過我,」他說道,眼中的閃電迸射出狂怒。

  「是沒有,我的朋友。」

  這個「是沒有」等於一個肯定。

  「我是個大傻瓜,」可怕的王后又變成了女人,他親吻著她的手,說道。

  「安東奈特,」他將頭貼在她的腳上,接下去說道,「你這樣溫柔而貞潔,不會將我們的幸福告訴任何人的。」

  「啊!你真瘋了,」她說著站起身來,那動作雖然猛烈,卻優美之至。她再沒有說一句話,逕直跑到大客廳去了。

  「她這是怎麼啦?」將軍內心自問。他灼熱的頭,將感情的震盪如電流般從腳到頭一直傳遍她全身。這震盪之強烈,他並沒有料到。

  待他極其激動地走進客廳,他聽到的是仙樂般悠揚的音符。公爵夫人正在彈鋼琴。科學家或詩人,能夠同時理解和享受,而思考並不妨礙他們的樂趣。他們體會到,正如打擊樂或銅管樂是表達演奏者內心情感的工具一樣,字母和音樂語彙是表達音樂家內心情感的工具。字母和音樂語彙這雙重的表達形式,是心靈的感官語言。在他們看來,在這種語言的深處,存在著一種特殊的音樂。同樣的一句Andiamo,mioben(意為「來吧,我的心上人。」這是莫扎特作曲的歌劇《唐璜》中一段著名的二重唱的最後一句,由女主人公澤琳娜和唐璜二人合唱。這段著重表現澤琳娜的內心矛盾;所以她的演唱給人印象更深),不同的女演員唱出來,可以使人流出快樂的淚水,也可以使人發出憐憫的笑聲。

  常有這種情形,在世界上此處彼處,一位少女在莫名痛苦的重壓下歎息,一個男子的心靈在激情的煎熬下振顫,他們取同一個音樂題材,與上天共鳴,或者用某種美妙悅耳的旋律相互傾訴,這優美的旋律就是一種已經失傳的詩歌。此刻將軍就在傾聽著這種不為人理解的詩篇,正如原始森林中一隻失去伴侶的孤雁,它垂死時寂寞的哀鳴也不為人所理解一般。

  「天哪,你這彈的是什麼曲子?」他說道,那話音表明他深深地被感動了。

  「一首情歌的序曲,好像是叫《塔日江》。」

  「真不知道一支鋼琴曲竟然能夠如此,」他接口說道。

  「嘿,我的朋友,」她說道,第一次用鍾情女子的目光瞟了他一眼,「你不知道的事多了。你也不知道我愛你,不知道你使我非常痛苦。我必須用這種人家不大明白的方式自悲自歎,否則,我就要失身於你了……可是你什麼也不明白。」

  「那你是不願意給我幸福!」

  「阿爾芒,如果那樣做,第二天我會痛苦死的。」

  將軍猛然離去。等他走到街上,才將眼中極力忍住的兩滴淚拭去。

  宗教階段持續了三個月之久。期限一過,公爵夫人對自己翻來覆去的那幾句話也已厭倦,便將天主捆住手腳交給了她的情人。說不定她怕反覆講永生,反而會使將軍的愛情在塵世和在死後都持續下去。為了這位女子的聲譽起見,必須相信她是貞潔的,甚至心地也是純潔的。否則,她就太可惡了。到了某一個年紀,男女之間都覺得未來就在眼前,再不能浪費時間,也不能對享樂無端挑剔了。公爵夫人距離這個年紀還很遠,從她的經歷看,估計並不是初戀,卻是初次享受到快樂。她還無法比較善和惡,也不曾經受過什麼痛苦。痛苦會使她懂得,扔在她腳下的珍寶到底具有什麼樣的價值。她現在卻以此為樂。她不曾領略過光明的無限樂趣,對停留在黑暗中還非常自鳴得意。

  阿爾芒對這種古怪的情形,已開始隱隱約約有所覺察,但他對天性還抱著希望。每天晚上走出德·朗熱夫人家的時候,他都思忖,一個女子在七個月時間裡,對一位男子的慇勤追求和最溫存、最細膩的愛情表示拒不接受,那麼,對於一時欺騙她的、狂熱的表面要求,她也一定不肯屈從的。於是他耐心地等待著陽光燦爛季節的到來,毫不懷疑他會採摘到最早成熟的果實。一位已婚女子的謹慎和宗教信仰方面的謹慎,他已經完全能夠設身處地設想了。他甚至為這些內心鬥爭而感到快樂。公爵夫人極盡賣弄風情之能事的地方,他倒覺得她有羞恥之心。如果她不這樣,他還不喜歡呢!見她製造出各種障礙,他很高興。難道他不是可以一步一步地戰勝這些障礙嗎?而每一吹勝利,不是都能稍許增加一點長時期予以禁止的過分親熱嗎?她不是很愛他似地,而對他作了讓步嗎?

  然而,使膽怯的情人心滿意足的那些小小的幾乎是通過訴訟贏得的成果,他已經盡情地品嚐過了,到現在,對他來說,這已是司空見慣的事。在障礙方面,要克服的,只剩下他自己的暴躁。對他的幸福來說,除了那個聽憑他稱呼「安東奈特』的女子的任性以外,他看不到還有什麼別的障礙。於是他決心索取更多的東西,索取一切。一個還稚嫩的情人,往往不敢相信他崇拜的偶像會做出有失身份的事情。他像這種人一樣感到為難,長期遲疑不決。極其強烈的內心反應,考慮成熟的心願,一句話就可以將其毀掉的滋味,下定了的決心一走到門口使煙消雲散的滋味,他都感受極深。他蔑視自己連說一句話的勇氣都沒有,那句話卻一直沒有說。

  不過,有一天晚上,他從憂鬱感傷著手,進而強烈地要求那雖不合法但卻合情又合理的權利。公爵夫人本來無需等他的奴僕提出這項要求,這個慾望早在她意料之中。難道男子的慾望還能不為人知麼?對某些面部表情的激烈變化,女人們難道不是個個天生就懂這門學問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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