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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巴爾扎克    


  下面我們說說此刻德·蒙特裡沃先生在女人問題上處於什麼樣的境地,他的生活經歷在某種程度上又使這件事情必然具有千奇百怪之處。他年紀輕輕便捲入法國戰爭的狂飆,一直轉戰沙場。他對女人的瞭解,與從一家旅館奔到另一家旅館的來去匆匆的遊客對一個國家的瞭解相差無幾。說不定要他談談自己的生活,他說出來的東西,與年已八十的伏爾泰對自己生活之所見會完全相同,而且還沒有三十七樁蠢事需要自責呢!可是他年齡這麼大了,在愛情方面卻完全是一個新手,相當於一個剛剛偷偷讀了《福勃拉》的青年。對女人,他無所不曉;但是對於愛情,他毫無所知。情感上的童貞狀態,自然使他產生全新的嚮往之情。

  正像蒙特裡沃先生完全捲入戰爭的進程及他生活中的重大事件一般,有的男子,由於生活貧困或野心勃勃,或者由於熱愛藝術或科學,不得不投入緊張的工作之中,完全為工作所佔據。他們也體驗過這種不同尋常的心境,但很少有人公開承認。在巴黎,大概每個男子都戀愛過。哪個女人都不要的男人,沒有一個女人願意要。由於害怕讓人當成傻瓜,在法國便產生了普遍的自命不凡、愛說大話、謊話連篇的現象。在這個國度裡,人家如果將你當成傻瓜笨蛋,那你肯定不是本國人。

  此刻,一股強烈的嚮往之情——在荒漠的炎熱之中更加滋長的嚮往——和內心衝動,完全控制了德·象特裡沃。這種內心衝動激越沸騰的滋味,他迄今尚未體驗過。這位身體健壯而又性情暴躁的男子,終於抑制住了自己激動的心情。可是,他一面跟人聊著無關緊要的事情,一面魂飛體外,發誓要佔有這個女子。只有通過這個意念,他才能進入愛情。他的嚮往變成了阿拉伯式的誓言。他曾經和阿拉伯人一起生活過,對他們來說,一個誓言就是他們與自己命運之間訂立的一種契約。他們把為之奉獻這一誓言的事業成功與否,看得比自己的命運還重,甚至把死亡也只當作是為事業成功而增加的一種手段。

  一個年輕小伙子可能內心會這樣想:「我多麼想讓德·朗熱公爵夫人作我的情婦!」另一個年輕人可能會這樣想:「哪個傢伙讓德·朗熱公爵夫人愛上了,可夠走運的!」而將軍心裡卻在想:「我一定要讓德·朗熱夫人作我的情婦!」當一個從未將感情給過人的男子,將愛情視若宗教,產生了類似的想法的時候,他真是不知道自己的進了什麼樣的地獄啊!

  德·蒙特裡沃先生突然從沙龍中溜走,回到家中,情愛初來的狂熱,首次激烈發作,吞噬著他的心。一位已到中年的男子,如果還保持著孩童時代的信仰、幻想、直率和熱情,他的第一個動作,便是伸出手去將他希望得到的東西抓在手中。後來,當他猜度到自己與那個東西之間的距離幾乎是無法逾越的時候,他也會像孩童那樣,突然感到驚異或焦躁不安。這種情緒使他意識到所企望的東西的價值,他會全身發抖或痛哭流涕。阿爾芒·德·蒙特裡沃經過震撼心靈的最動盪不安的思考,第二天,便處於肉慾的桎梏之下。真正的愛情集中在肉慾上壓迫著他。前一日他對待這位女子還如此具有騎士風度,第二天,她卻變成了最神聖、最可畏的權勢。

  從此,她成了他的世界和生命。只要憶起她使他感受到的最輕微的激動,他以往感受過的最大的歡樂、最劇烈的痛苦便黯然失色。最迅雷不及掩耳的革命,只會觸犯物質利益;而激情則會使人的情感來個天翻地覆。所以,對於在生活中將情感看得重於利害的人,對於靈魂與鮮血多於理智和淋巴的人,真正的愛情會使他的生活發生完全徹底的變化。阿爾芒·德·蒙特裡沃一念之差,便將他整個過去的生活一筆勾銷了。他像兒童一般,內心自問了二十次:「我去呢?還是不去?」

  後來,他穿戴整齊,晚上八點左右來到德·朗熱公館,並被帶到女主人身邊、這不是一般的女人,而是他前一天看見的偶像,在一片燈火輝煌之中,她如同身披輕紗、綴滿花邊的少女,艷如桃李,潔白無瑕。他興沖沖地來到這裡,為的是向她表白自己的愛情,彷彿在戰場上要打響第一炮一般。可憐的小學生!他看見,那飄飄欲仙的女精靈身裹一件棕色開司米浴衣,衣上的皺褶及飾帶都極為精巧,懶洋洋地躺在長沙發上。小客廳內光線昏暗。德·朗熱夫人見他來到,甚至沒有站起身來。她只有頭部露在外面,頭髮雖然攏在紗巾裡,卻亂蓬蓬的。她作了一個手勢,請蒙特裡沃坐下。客廳中只燃著一支蠟燭,放在離她很遠的地方。顫動的微弱燭光使客廳顯得半明半暗。昏暗中,德·蒙特裡沃眼裡,作手勢的那隻手雪白雪白,如同大理石一般。她用與光線同樣柔和的聲音說道:

  「若不是您,侯爵先生,若是我可以不講客氣的一位朋友,或者是我不大感興趣的無關緊要的人,我真要謝客了。您看,我不舒服得很呢!」

  阿爾芒自忖道:「我得立刻就走。」

  「不過,」她接著說道,一面向他瞟了一眼。那火熱的目光,天真的軍人還以為是因為她在發燒,「您這麼熱情來訪,我真是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不知道是否由於預感到您即將光臨,這一陣兒,我覺得頭已經不那麼昏昏沉沉了。」

  「那我可以留下了,」蒙特裡沃對她說道。

  「啊,若是看見您走了,我不知道該多不高興呢!今天早晨我心裡還想,我大概沒給您留下任何印象,您大概把我的邀請當成是隨隨便便脫口而出的一句話了。這一類的話,從巴黎女子口中道出,那是不勝枚舉的。所以您不講情義,我事先就原諒您了。我們這個區在交友問題上多麼具有排他性,一位來自荒漠的人倒不一定知道呢!」

  這字字珠璣,半低聲細語般地道出,一顆顆滾落下來,彷彿凝聚著令其發出聲響的快樂感情。公爵夫人企圖充分利用她的偏頭痛大撈一把,她的投機生意果然大大成功。這個女人假裝疼痛難忍,可憐的軍人倒真地為此心痛不止。正如克裡庸聽人講述耶穌基督時的激情一樣,他已經準備拔劍出鞘殺死「昏昏沉沉」了。唉!人家病著,怎麼敢啟齒談起她激起的愛情呢?阿爾芒此時已經明白,他這麼急匆匆地要將自己的感情擊中如此出類拔萃的一個女人,是多麼可笑。僅從一個想法上,他便理解了情感的全部微妙之處和心靈的需求。愛,難道不就是要學會辯護、乞討、等待麼?已經感受到的愛情,難道不應當加以表明麼?

  他突然發現自己舌頭發硬,不聽使喚。貴族城區的習俗,偏頭痛的威嚴,真正愛情的羞澀,都將他的舌頭凍僵。然而世界上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遮掩他的目光。他的眼神閃射出荒漠的火熱和無垠。這是如豹子雙眼一般鎮靜的眼睛,眼瞼很少低垂下來。這專注的目光使她沐浴在陽光和愛情之中,她非常喜歡。

  「公爵夫人,」他答道,「您的好意我十分感激,我真怕表達不盡。此刻,我只有一個心願,那就是有能力消除您的病痛。」

  「對不起,我要把這個拿開,我熱死了,」她說道,作出一個十分優雅的動作,扔掉了蓋腳的小墊,清清楚楚地露出自己的雙足。

  「夫人,在亞洲,您這雙纖足恐怕要值一萬西昆(古代威尼斯金幣)呢!」

  「遊客的恭維,」她微微一笑,說道。

  這個機靈人故意尋開心,使粗魯的蒙特裡沃突然陷入一場談話之中。他淨說假話,要麼是老生常談和毫無意義的話。用軍事術語來說,他調兵遣將,不遺餘力,彷彿當年查理大公被拿破侖死死纏住時用兵的情形。她從這位情場新手口裡逼出的大量假話中,窺見了這開始萌發的激情已到了何種程度,狡黠地以此為樂。她踏著碎步將他引進錯綜複雜的迷宮中,打算把他扔在迷宮中,無地自容。於是她開始嘲弄這位男子,卻又樂於使他忘記時間。

  一般來說,首次拜訪無非是恭維客套,話一完拜訪也就結束。偏偏阿爾芒又不會。當她坐起身來,將原來包在頭上的紗巾圍在脖子上,支起雙肘,聲稱她已經痊癒,這應該歸功於他,並且拉鈴叫人點起小客廳的全部蠟燭時,這位著名的旅行家在小客廳中已經呆了一小時,談天說地,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他感到自己無非是這個女人玩弄的一個工具。繼剛才的巍然不動之後,現在接著來的是最嫵媚的動作。她向德·蒙特裡沃克生轉過身來,答覆剛從他那裡挖出來的心裡話,似乎那使她大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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