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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安琦 不知何時,小乞兒竟又坐了起來,像尊木人兒似的僵在床角落,沒有表情的表情看 似深沉,也讀不出情緒。 「你……這麼坐著,會牽動傷口的,還是躺下來休息比較好。」不自覺,方纔那引 人遐思的柔軟觸覺又回到了他的掌中,欺負著他的道德感。 然而乞兒卻僅是望著床邊的人,不作反應。 「你無須怕我,還記得在街上我是怎麼幫你的嗎?」他笑,試圖勾起乞兒對他可能 存在著的好印象。 怕?她並不怕他,只是他說的……他幫她? 烏亮的眼珠乍現絲微光彩,而後輕輕合上。乞兒陷入沉思。片刻,她睜開眼。 是呀!確實有人幫了她! 在她「拿」了酒,被客棧掌櫃的逮著,正懷疑著自己會不會就這樣被一群粗魯的家 伙打扁的時候,確實有人幫了她一把。 當時她匍匐在冷硬的地上,只能模糊看見一個高大的背影,並聽進一道好聽的嗓音 ,那是他嗎? 他……他甚至跟著她回到棲身的破宅子,而且還要她跟他走。 其實,她是個妖,縱使受限於妖界不濫用法術的規定,因而不能還擊,但也不可能 被凡人給打死的,雖然她真的痛到嘔了一些……「汁液」。 記憶逐漸和眼前的他合而為一,乞兒不禁又問:「是你……帶我到這兒?」 鬆了口氣,封輕嵐好看的笑容跟著擴大。 「是我背你來的沒錯。這裡是我的地方,在你身上的傷痊癒之前,安心在這待著, 不會有人趕你。」除了他那尚待溝通的大哥之外。 長長的睫毛在乾淨的臉頰上覆下陰影。 「為……為什麼?」 在她的觀念裡,大多數的凡人不是自私自利,就是薄情,可是眼前這個男人卻幫了 她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的她,他並不像老乞丐一樣,欠了她的恩情呀! 他有其它目的嗎?還是……「為什麼?」 覆誦著她的話,封輕嵐竟一時答不上來。 他替她擋下拳頭,是路見不平;他跟著她到破宅子,是於心不忍;那麼他想收留她 ……是憐憫嗎? 不,不該是憐憫。他只是覺得,同樣是人,她便有過正常生活的權利,和他一樣, 和天下人一樣。他只是給了她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罷了! 「這個問題答案很多,等你傷好了,我再慢慢告訴你。你先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好 不?」 他避重就輕。 聆聽著他涼風似的聲音,乞兒的兩汪黑眸若有所思地閃了閃,過了好一會兒,才聽 見了自己的聲音道出:「……紫荊,我叫紫莉。」 紫荊?是的,她就是紫荊樹妖。 三百年前來自荒山野嶺,三百年後在凡人的庭園裡生根茁壯、花開花落,在四季更 迭下,和庭園的主人共度了無數繁華。 只是世事無常,繁華終歸落盡,血肉終歸塵土,昔日人聲鼎沸的大宅第,今日成了 蟲獸棲息的廢園。 而她一株始終沒出過聲的紫荊樹,也只能守著本分,繼續靜靜等待庭園的再度欣榮 。 只是,這宿命似的等待,卻讓一名不速之客給打斷了。 數十年前的一個夏日,一名被人坑光錢財、妻女被迫抵債的漢子闖進了無主的廢園 。 最初幾日,他挨著紫荊樹,也就是她,對著沒了魚的池水號哭憤罵;再幾日,他仍 是倚著她,對著池水顧影自憐;又幾日,他雖然仍靠著她,卻不再說話。 直到有一天,他對著池水跳下。 顧不得,她出手救了他,所以自此之後,她在他面前不再只是一株紫荊樹,而成了 一名救苦救難的仙人。 仙和人……不!是妖和人該如何相處?起先她也不知,最後卻是自然成形--他對 她心存敬畏,她對他心存疑異;他對她有著善意,她對他漸感好奇;到後來,他開始對 她吐露當凡人的甘苦,而她也開始對他訴說成仙妖的際遇。 老乞丐她對凡人世界的認識,該全是由他而來! 以往,她只看得見庭園裡發生的喜怒哀樂,但老乞丐卻帶她走了出去,看到更多… …想起了老乞丐,紫荊不自覺的鼻間酸楚,她垂下眼睫,小掌捏得死緊。 難過是不是就是現在這種感覺,連呼吸都難?在老乞丐出現之前,她都不曾這麼難 過的。 所以說,該是她變得愈來愈像老乞丐,而不是老乞丐愈來愈像她。 然而,愈來愈像凡人,對她來說,是好還是壞呢? 心痛的表情刻劃在紫荊瘦削的臉上,讓封輕嵐看得心疼。 「過來。」他朝她伸手,有著給她溫暖的衝動。「這塊樹根,是老爹留給你的?」 她連昏倒時都一直緊緊抓著這塊樹根,所以他作此猜測。 樹根? 望著床板上的東西,紫荊心中的一個疑問於是獲得了解答。 這塊樹根是紫荊樹根,也就是她的元神。原來在她暈倒之後,他將她連同樹根一起 帶出了破宅子。 就跟老乞丐以前將樹根隨身攜帶的道理一樣,樹根到哪兒,她就到哪兒! 因此,她才能跟進這裡來,而今後,她也將以此為家。 紫荊沒動,於是他將樹根挪至她面前,但她卻又將樹根移回他面前。 「自此之後,它跟著你。」紫荊無表情,只是黑黝的雙眸再度蒙上一層讓人望之生 憐的茫然。 「紫荊。」他喚她,聲音帶笑。 她凝住他,像是懷疑這名字從人口中出現的可能。 「這名字……可是老爹幫你取的?」他問,並將樹根收起。 她搖頭。「生即帶來。」 沒有任何一個妖會自己取名字,名字大多由人而來,她是花樹妖,樹名亦然。 「人的姓名,大多生即帶來。」聞言,封輕嵐頷首。「紫荊樹下說三分,人離人合 花亦然,同氣連枝永不解,家道和睦樂安然。紫荊是良木,名字也是好名字。」 紫荊凝住他。 詩裡三兄弟三分紫荊樹的故事源自漢朝,凡人對紫荊樹的印象除去入藥,便多由此 而來,只是,紫荊是樹名,而她這名小妖,則無名。 「紫荊識字?」他又問。 「識得。」賞樹賞花的人多附庸風雅,她懂凡人的文字與語言,便是拜他們所賜。 但懂得又如何?人是人,妖是妖,殊途無法同歸,不是嗎? 人有大限,無論活得長活得短,最後猶是黃土一壞,而她終將孤單一個,像她和老 乞丐一樣,像她和眼前這名男子一樣。 他對她再好,最後還是會死,丟下她一個,永無止盡地活。 「別……難過,你知不知道,你難過,我也會跟著你難過?」封輕嵐傾身向前,下 意識地替她抹去眼裡無以名狀的空洞。 驚愕於封輕嵐的動作,紫荊雖輕顫了下,卻沒有躲開。 好半晌,她終於眨掉眼中剩餘的傷懷,牽動唇角。 「謝謝……你。」有人和她同喜同悲,即使只是這一刻,她仍然開心。 因為笑意,她原本不出色的小小臉蛋乍時亮眼了些。 像四月末小紫花綴滿枝幹的紫荊樹,瞬間添了絢麗的色彩,讓封輕嵐一時間看傻, 心頭不覺一陣騷亂。 原來感動的表情能夠如此地動人! 遠勝於任何一片晨間輕霧,遠勝於任何一道向晚彩霞,令人不覺神往……良久-- 當理智再來叩門,他才驚覺自己的手仍擱在她的臉頰上,而拇指則貪婪地徘徊在她小小 的唇片上,意欲不明。 「我……對不住。」低罵一聲,封輕嵐猛然縮回手。 她不過還是個發育未全的小孩,雖然他並未對她想入非非,但他被她所吸引的舉動 ,卻又該如何解釋? 拗了半天,不知道該如何責罵自己,索性長歎,他跟著急急對她說道:「封家你就 暫且住下,你是姑娘家的事情,雖然棘手了點,但還是會解決的。」 他瞥向房門,心裡頭盤算的,皆是如何和他那固執如頑石的兄長說明。 而紫荊則望住他,她一顆因他的善良而悸動的小小心靈,已悄悄許下了願望好心人 啊! 如果可能的話,願你福壽綿綿,一如深深被你打動的紫荊……??? 「什麼?你說『他』是個姑娘家?」 紫荊留在封家一月餘後的某天,封輕嵐告訴了封棲雲那個鐵定會讓他跳腳的事實。 封家內院,只見封棲雲浮躁地繞了眼前一大一小的兩人一圈,最後在封輕嵐身後的 紫荊跟前站定。 他秤子一般精準的目光,由紫荊踩著半舊布鞋的小腳,打量到她較月前精神的心型 臉蛋,然後再由頭打量到腳,頭和眼珠子同步動作,像在頷首。 的確,她個頭兒嬌小,臉皮兒白淨,可疑得緊,不過現在無論她是男或女,他都只 能奉送兩個字,那就是走人! 「嘖!精明如我,居然沒看出端倪。不過管她是男是女,當初約定讓她養傷的一個 月期限早已超過,我封家開的是乾貨行,不是救濟院,你現在可以要她包袱整理整理走 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