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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單飛雪    


  美美安慰著:「這樣也不錯啊,她終於找到自己的幸福了,你不用再擔心她了,你也該為自己打算,不要再等她了,她已經不是你的責任,和你沒關係了……」

  他沒吭聲,胸口空蕩蕩,像誰一下就剜掉心臟。好長一陣靜默,他們都沒話說。

  最後,黎祖馴沒頭沒腦說了這麼一句:「燈壞了……」

  「啊?」美美愣在彼端。「你還好嗎?我知道你難過,可是畢竟已經分開四年了,小君忘了你也很正常啊,她的世界本來就跟我們不一樣嘛,這對你對她都是最好的……你要是真的愛她,就應該祝福她,為她高興,她現在這麼有成就,很了不起啊,可見當初讓她去唸書是正確的啊。」

  祝福?高興?他想,但做不到。內心真正感受不是這樣,滿心是酸滋味。

  原來她已經有新戀情,黎祖馴想到另一個男人會牽她的手,重複他們以前有過的親暱舉措,他光火,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沒辦法活到天明,剛好燈壞了,就覺得這的確是世界末日。

  黎祖馴躺下,一下子失去力量,整個人虛掉。他原以為自己是有根的,在找到深愛的女人後。現在忽然又變回一片浮萍,虛浮著,失去方向。

  如果一開始他就是那樣漂泊到最後,不會痛。擁有過再失去,他已變不回從前瀟灑的自己。於是忽然有點恨起小君,當初講得最篤定、最執著的是她,看來比他還情深,沒想到,最後專情等待的,是自己。

  「喂?喂!你說話啊,沒事吧?」美美緊張了。

  「沒事。」他答得有氣無力,床好像在下陷,覺得自己沈人好深的黑洞裡,頭很暈,胸口痛。

  他很想就這麼在2503蒸發,不面對明天。這四年都為著小君努力著,明天以後要為了什麼振作?

  「我現在過去找你!」她等的正是這一天。

  「拜託……」

  「嗯?」

  「不要過來。」他誰也不想見,太傷心,沒力氣應付誰。

  「不行,你聽起來很糟,讓我過去,我會擔心。」

  「如果妳當我是朋友,這時候別打擾我。」關手機,鬆手,手機墜地。

  他閉上眼,手伸入長褲口袋,拿出一枚戒指,扔到地上。他本來想求婚的……早知道她到國外就變心了,當初還會放她走嗎?

  他太自以為是,忘記時間是殘酷殺手,戀人經不起歲月的摧殘。

  黎祖馴側身,點煙抽,一根接一根,直到胸悶頭痛。又喝酒,灌醉自己,醉了以後,又狼狽地嘔吐。

  楊美美趕到百穗旅社。為了這天,她推掉所有約會。跑進旅館,衝到2503房,敲門。

  「祖馴?祖馴?是我,楊美美。」

  沒回應,她趴在門上聽,裡面沒動靜。美美心中一緊,難道……

  她衝下樓,找櫃檯歐巴桑幫忙,好怕祖馴想不開在裡面怎麼了……

  歐巴桑找出備份鑰匙,隨美美上樓,開門,好濃的酒味,開燈,燈不亮。月光透窗,隱約看得見床上趴著的人影。

  「黎祖馴!」美美奔上去,拍他的臉。

  他推開美美,模糊地喃喃說了什麼,又昏睡。

  歐巴桑焦急地等在門口,操著台語問:「依系唔要緊牟?」

  原來是喝醉了,美美鬆了口氣,送歐巴桑出去。「只是喝醉了……對了,燈不亮欸,可能變電器壞了,妳那邊還有沒有變電器?」

  黎祖馴躺在床,輾轉反側,頭痛劇烈,又是低聲呻吟,又是傷心地胡言亂語。

  美美踩在椅子上,左手拿手電筒,右手拿變電器,弄了半天,終於把電燈修好。跳下椅子,啪,開燈,大放光明。

  「YES∼∼」轉頭,望著黎祖馴。「喂,我把燈修好了。」

  黎祖馴趴在床沿,無動於衷。

  美美很有朝氣地嚷:「你好好休息,不用擔心,這裡交給我。」

  「……」他醉得搞不清狀況,只管昏睡。

  美美興致高東忙西忙,曾經這是小君在做的事,繞著他打轉,像他的妻,終於美美可以親力親為照顧他,好幸福啊!她蹲在地上撿拾垃圾不覺得委屈,收掉囤滿穢物的垃圾袋不感到髒,出門衝去買解酒液餵他喝,擰乾濕毛巾,將他拽在懷裡,像照顧個孩子,幫他擦臉。

  「別難過了……」她柔聲安撫著,手輕揉著他的太陽穴。「你還有我們這些好朋友啊……」還有我啊!

  喝瞭解酒液,黎祖馴稍稍清醒了。他仰躺在床,頭昏目眩,掩著臉說:「把燈關掉!」太亮,好難受。

  「喔……」美美跑去關燈,回床前,看著他。他手臂橫在臉上,從她跑來到現在,他也不看她一眼。她輕喚:「黎祖馴、黎祖馴……」

  黎祖馴移開手,在黑暗中,他眼睛殷紅,注視她。

  她走近一步,怯怯地說:「你忘了江小君吧,好嗎?」

  他不語。

  她壯起膽子,說:「我愛你。」

  他臉一沈。「我不愛妳。」如此斬釘截鐵,不留餘地,也不管她會不會難堪,也不怕打擊到她,可見是真的不在乎她。

  美美黯然,淚兇猛。「小君不會回來了。」

  他翻身,背對她,她的告白,只讓他更加心煩。人只要對著不愛的人,就可以輕易殘酷,

  月光中,醉意裡,他凝視著牆壁上搖曳的影,忽覺一室矇矓……十九歲的江小君,純白洋裝,彷彿站在床頭,她哀傷著,靜靜與他相視。是他的錯覺吧?是太思念而產生的幻覺吧?

  她身影越來越模糊了,他的眼睛氤氳著。

  他對身後的楊美美說:「就算小君永遠不回來,我也不可能愛妳……」

  美美傻在黑暗裡,今晚,有兩個失戀的人,哭紅眼睛。

  第五章

  完成學業,江小君沒回台灣。想起那愚蠢的初戀,她就覺得驚心動魄,慶幸自己及時醒悟,沒有荒廢琴藝。

  她受聘到Innsbruck音樂學校教書,周德生留在慕尼黑國立音樂學院授課,兩人名氣響,在音樂界的地位勢均力敵,琴技不相上下,事業如日中天,他們聯手參加雙鋼琴比賽最高榮譽的Murray  Dranoff詹諾夫雙鋼琴大賽,從一百四十多組鋼琴家的挑戰中脫穎而出,在六天賽程中,他們每天都必須彈奏將近四小時的曲目。他們合作無間,一路過關斬將,在總決賽,面對俄羅斯、匈牙利、埃及的選手,最後以壓倒性的差距,得到勝利,確立世界級音樂家的地位。

  媒體大篇幅報導他們的背景,小君被譽為本世紀以來最美麗的音樂家。

  晚上,協辦單位舉辦晚宴,江天雲驕傲地摟著女兒,接受大家的祝賀。

  會場衣香鬢影,紳士淑女,將會場點綴得美輪美奐,最頂級的食物,無限量供應。最頂級的香檳美酒,無止盡供來賓享用,豪華如電影裡皇家晚宴,就連侍應生,臉上也帶著一抹傲氣,彷彿能服侍這些貴客,是他們無上的光榮。

  酒酣耳熱之際,周德生攬著女友溜去陽台透氣。

  小君笑著,搧著熱燙的臉頰。「我喝了好多酒,頭好暈。」她穿一襲昂貴的金色縷花禮服,美得教周德生目眩神迷。

  「小君……」藉著酒意,他壯膽,忽然跪下。

  小君嚇退一步。「你幹麼?」

  「我……我跟妳求婚啊。我會永遠愛妳,永遠不讓妳傷心。」說著,捧上鑽戒。

  「你快起來!」小君左顧右盼,怕被看見。

  「除非妳答應,我不起來。」

  她一直笑,是喝醉了。她左手握一隻銀酒杯,酒液快潑灑出來,奇怪著周德生怎麼變成兩個人影?眼花撩亂哩!她笑不停,說:「好,我答應,可以了吧?」天時地利人和,這麼快樂的夜晚,功成名就,感情也唾手可得,沒理由婉拒。

  周德生跳起來,一把就抱住她。「妳絕不會後悔,這世上沒有人會比我對妳更好……」他開很多支票,說著要辦最豪華的婚禮,要給小君最好的生活,要立刻通知他的父母,要做很多準備,要……

  小君沒仔細聽,她笑著,啜杯中酒。忽然指間一沉,低頭,看周德生幫她套上鑽戒。

  「好看吧?喜歡嗎?我挑了很久,不喜歡的話也沒關係,我帶妳去換。」

  「嗯……」小君看戒指在指間閃著銀光,笑了,腳步微晃,有些醉了。「這個很好……很好……這雞尾酒不錯喝……」她一口幹掉杯中的酒。

  「我再去幫妳拿。」周德生取走酒杯,回大廳。

  小君趴在欄杆吹風,啊,這是她音樂生涯最光輝的一夜,大勝利,腳浮浮,頭昏昏。醉眼矇矓,伸手,凝視戒指,舉高,在暗夜端詳,越看越高興,越瞧越興奮,突樂得大叫--

  「螢火蟲∼∼」手在半空劃過,銀光一瞬。「是螢火蟲啊……」撫著螢火蟲,她忽地怔住,笑容隱去。

  這冰涼的觸感,不、不是螢火蟲,是一枚冷冷的婚戒。對了,剛剛周德生跟她求婚了,她剛剛怎麼說的?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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