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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艾樂    


  「你可惡!」佟鳶尾瞪著三兩句就成功惹怒她的佟水仙,覺得自己又輸了。「你就不要太囂張,等晚飯時外公回來,看我讓他怎麼收拾你!」佟鳶尾快言快語的叫道,話才一出口,就發現自己又犯忌了。「阿姨,我……你……」

  要命!兩小時前才剛安撫好忠心的老管家,現在她又淨往地雷邊踩,招誰惹誰喲!到今天才知道,杜鵑阿姨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哭聲持久度可以媲美孟姜女。

  幸好杜鵑回她一個淺淺的微笑。「等等看吧。」表示情緒已平復。「倒是大小姐——」

  話這麼一說,使得桌邊的兩個女郎沉默了。姊妹倆對看一眼,又將眼光瞥向水仙身邊那個空著的位子。

  雖說杜鵑阿姨和外公相處的時間最長,但在她們中間,和外公感情最深的,就是那個與每個人都有距離的大姊啊!

  *  *  *

  佟芙蕖獨自一人站在那一排整齊的武竹前面,直直的發愣。

  五月的徐風吹來,帶著人夏的黏膩,直往她的心房抹去。

  佟家是一棟位於市中心的四樓挑高透天厝,一樓分成兩分,前半部當作店面,後半部則是客廳、廚房還有後院。其上的二、三、四樓分別各有兩間臥室,一個小客廳和一套半的衛浴設備;頂樓除了曬衣場,就是她目前所在的空中花園。不愛與花花草草為伍的她,平時難得出現在這裡,她在家中的活動範圍向來只有一樓的客廳、餐廳和四樓她的閨房;這座花園,向來不在她的管轄之內。

  芙蕖蹲下身,傾近面前的一棵武竹,瞪著那一叢茂盛的綠,不悅地低問著。「佟武竹,你究竟上哪兒快活去了?」

  幾個小時前,她在水仙主述、鳶尾補充外加杜鵑阿姨註解之下,總算搞清楚妹妹們急著召她回家的原因。不無別的,因為她們的外公——佟武竹,不見了!

  得知外公失蹤後,芙蕖並沒有忙著通知警方,而是進入外公房裡,東翻西找一陣,才發現佟武竹的護照和小型行李箱不見了。

  這代表外公瞞著她們遠行了。

  身為三姊妹中的老大,芙蕖和佟武竹之間的關係不同於兩個妹妹,她和外公不像爺孫,反而類似分庭抗禮的對手。

  八十歲的佟武竹是個怪人,他不問世事、不事生產,唯一的技能就是養花,唯一的娛樂就是賞花,唯一的嗜好就是買花。他的生活中,除了花,還是花。不僅為自家老字號的花坊取了個「拈花惹草」來過乾癮,就連外孫女的名字也不放過,看看她們姊妹各個的名字;芙蕖、水仙、鳶尾,就是鐵證,據說連管家杜鵑阿姨當初會被錄用,也是衝著她的「花名」率先過關的。

  因此,佟武竹便被這條街的鄰居們給戲稱作「老花癡」。

  這樣一個老花癡,除了養花,沒有別項才能,再加上他陰晴不定的古怪脾氣,幾乎上門的客人全都會在五分鐘內被他得罪光光。

  照理說,佟家的家計若光靠佟武竹一人來挑,要養出幾個全受高等教育的外孫女,叫他勒緊褲帶恐怕都搾不出一丁點兒油水來。可是他卻像是會變戲法似的,不但請了個長期的保母兼管家,更讓三個外孫女從小到大在物質上下虞匱乏,這一點光由佟水仙從小學開始的提琴費就可見端倪。更甚者是,他還每五年就大興土木,把佟家重新大翻修一次,從原本的一層樓平房,一直改建成如今的四層樓透天厝,花錢不眨眼的大手筆令人嘖嘖稱奇。

  佟武竹究竟哪裡來的錢?

  答案其實很簡單,是他的女兒和女婿留下來的。

  佟武竹的獨生女佟桔梗是個柔中帶剛的女子,年輕時和眷村附近的青年相戀,不得佟武竹祝福,便狠下心來拋下老父和管家與情郎私奔。由於她是個只追求愛情,不屈就於現實的人,每回生完孩子,便把女兒往老父那兒一扔,丟下一筆錢,繼續和先生過著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生活;生完佟鳶尾後,兩人在一次國外旅遊時不幸喪生於一場空難中,身後替三個女兒及老父留下了一大筆鉅額的保險金,因此能讓佟武竹及三個女兒的生活不虞匱乏。

  雖然生活優渥,然早熟的佟芙蕖自幼便隱隱約約知曉自己的家庭背景和一般正常的孩子有出入,但在幼稚園畢業的當天,幾個小朋友的對話卻讓她正式確定自己的家庭狀況是另類的。

  「唉,小花,佟芙蕖要上台領獎,可是她的爸爸媽媽都沒有來耶!」

  「小珠,她沒有爸爸媽媽啦。我媽說,她家只有一個糟老頭。」

  「對喔,我也聽說了,她們家的老頭是一個老花癡,只會種花而已。」

  「啊,那個老花癡來了!你看,他穿得好土喔!都不怕人家當成乞丐嗎?」

  「沒關係啦,反正丟臉的是佟芙蕖,和這種老花癡住一起,拿第一名又怎麼樣?」

  在外人眼中,她們家沒有爸媽,只有一個人憎狗嫌的老花癡。

  這個認知使得小芙蕖早熟的心靈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影,缺乏父母親的家庭,讓她覺得自己不正常。

  有這樣一個為花癡狂、不問世事又古里古怪的長輩作為她們姊妹的監護人,使得佟芙蕖從小便立下決心,要過一個和外公全然不同的生活。她不要一輩子庸庸碌碌的作個養花人的外孫女,更不願意自己後半生也成為一個腦袋空空的花瓶;於是自七歲進入小學後,「努力不懈」四個字便被她奉為圭臬,即使佟武竹從未要求她凡事要拼第一名,她還是給自己立下一個目標;要做一個人上人,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擺脫她從小缺乏父母陪伴的失落感和自卑感。

  因此,從小學開始,佟芙蕖沒有得過第一名以外的名次,她聰明、冷靜、沉穩,更重要的是她肯拼,不僅根基打得紮實,還擁有一般女性少有的絕佳數理頭腦,讓她在考試路上一帆風順,一次敗仗也沒吃過。

  由於念數理的女生一般不會花心思在外表裝扮上,佟芙蕖也就理所當然的更是一變本加厲。中學時代死氣沉沉的制服配上笨笨拙拙的西瓜皮,大學、研究所、博士班時代漸長的馬尾加上洗得泛白的牛仔褲、寬寬垮垮一百元三件的特賣T恤和數十年如一日的白布鞋,直到現在升格為副教授的老氣髮髻、黑色粗框眼鏡還有灰色套裝,一直都是佟芙蕖給人的刻板印象。

  當每回有人明示、暗示著她是否該改變一下造型,才吐出的幾個字又都會被她冷冷的眼光給冰凍住,然後摸摸鼻子識相的離開。

  改變造型?

  不必。

  她佟芙蕖活了將近三十年都是這副打扮,不也就這麼過來了?

  尤其在男性強敵環伺的理工學院,她一個年輕的女性好不容易爬到副教授的位置,若是不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而鎮日關心百貨公司的專櫃何時特價及哪件衣服該搭哪雙鞋子,鐵定會被男性動物譏笑成電機系的「花癡」,到時候,她辛苦經營多年的「努力不懈」形象,不就毀於一旦?更糟糕的是,她繞了一大圈,還是會落了個和外公同樣的惡名,涵義雖然不同,在她聽來都是同樣的刺耳。

  所以,她不改變,只有一直保持這樣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的女強人、老處女的形象,她才有生存的空間,她的自尊才得以被密密的保護著。

  是的,自尊。

  她佟芙蕖賴以維生的不是她人人欣羨的聰明才智,也非二十一世紀年輕人最缺乏的循規蹈矩,而是她與生俱來擁有的強烈自尊。

  是她的自尊支撐著她一路走來,也是她的自尊使她逐漸淡忘缺少父愛及母愛的遺憾。她用她的自尊粉碎了傳統社會對單親家庭的價值顴,她要身邊的人都看見,一個沒有父母親陪伴,身邊只有一個舊思想的外公及兩個妹妹的她,也可以打敗許多所謂「正常」家庭出身的人。

  長久以來,她不斷努力成為一個和外公大相逕庭的人,認為只有這樣,才可以顯現出她的出淤泥而不染。

  佟芙蕖踢踢面前的武竹,賭氣地撂下一句。「哼!走走走,你走好了。我才不擔心你呢!」

  *  *  *

  「喂,你們看門外面。」鳶尾抬抬下巴,示意她對面的佟水仙和杜鵑往大門外看去。

  那是一個高大的男人身影,在門前走來走去,並不停的朝房子裡觀望著。

  我剛才就瞧見他了,大約晃了有十分鐘吧!」鳶尾說著,挖了一口冰淇淋,送人嘴裡,又對杜鵑說:「杜鵑阿姨,是不是外公的客人啊?」

  「沒見過。」杜鵑搖頭,替自己斟滿一杯薰衣草奶茶。「來找二小姐的?」仰慕她家水仙二小姐的男人據說可以從火車站排到她家門口了。

  「不可能。」水仙斬釘截鐵的回答粉碎了杜鵑的臆測。雖然追求者眾,但知道她住址的男人只有一個。「你的跟班?」瞄向鳶尾,佟鳶尾在學校屬於呼風喚雨型的大姊大,搞不好背著她們在外面交了個野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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