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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亦舒 他似乎不大明白。 「演戲也是專業,觀眾捧你場,花少許代價,你就得日日求進步,多累。「 他點點頭,「你說話根有意思。」 「中年人生活經驗豐富,當然比少女的哈哈哈有些示同。」 「何必把自己說得那麼老?為保護自己?j他笑,「我不會侵犯你。J 「叫人看見你與我出入,不大好。」 「對你不好?」他似乎很受傷害。 「怎麼會?」我說:「對你不好,當紅的小生明星……應當保持形象純潔。」 「你說得對,還是做普通人最好。」他說:「沒有壓力。」 我看看腕表,「再跟你說就遲到了。」 我扭地不過,還是上了他的車。 在車中他絮絮告訴我他的一生。我有一雙耳朵,他的一生非常簡單,中學畢業後考上演員訓練班,一炮而紅,很多女孩子追求他,他的朋友甚眾,他偶然的機會認識家瑛他們,再聯帶見到我。 他一定要堅持愛上我。 這我相信,他們的愛是氾濫的,略為歡喜便稱之為愛,來時似一陣風,去時也似陣風,當時認真得不得了,隨後忘得一乾二淨。 不比我們中年人,一件舊衣服要送人還得考慮遲疑半晌。 他們有的是精力,有的是時間,花費一下,根本不算得什麼。 略感興趣便是愛。 ──我愛巧克力杏仁糖! ──我愛沙宣牛仔褲! 我愛巴黎。 我愛── 一切都是愛,愛的世界。 他們的情感還未轉酸。 我問:「你幾歲?」 「九月就廿二歲了。」他問:「你呢?」 我,還不能夠做他的媽,不過幾乎可以了。 他使我想起多年前,自己穿著中學校服時的瑣事;看公餘場、飲冰、買電影畫報、逛公司……!任何細小得微不足道的事,都會引起無限歡愉。 現在……現在連結婚生子都不過是例行公事,一句「這是我應得的」就掃除了一切快樂。 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已經喪失作業的本能了呢? 「你在想什麼?」劉振華問我。 「沒什麼,在想年輕真好。」 「你也年輕,年輕得很呢。」他說。 「不,不一樣了,我已經為下樓梯作好準備,怎麼樣斯文高責地消失退出,是門藝術。」 「我以為只有女明星才關心這一套。「他笑,「有協女孩子說難得趁這幾年多賺一點,但是在銀幕前對著觀眾日漸憔悴老去,需要很大的勇氣。」 「你呢,你打算如何?」我問。 「賺一點錢,做做小生意……我沒想得那麼遠?」 「到了?」他何必想得那麼遠。 「我在這裡等你。」他說。 「別傻,好幾個小時呢。」 「那麼今天晚上我們一起吃飯。」他說。 「好的,七點半請來接我。」 「謝謝你。」他忽然感動了,要拉我的手。 我溫和的說:「我要遲到了。」 那日心情特別好。情緒好跟情緒壞都會令工作失水準,我為自己的失態啞然失笑。 就是為了這個小朋友? 散庭我步出街上,楊必業按按車號叫我。 「你?」我故意說。 他推開車門,我上車。 「四十多歲,還開這種時速一百六十公里的跑車?」 「唔,你認識什麼人廿多歲就開得起這種跑車?」很有深意的向我投來一眼。 我不答腔。 「腳踏兩船是非常危險的事。」他又說。 「我身邊一隻船也沒有,哪有這種福氣!」 「別太謙虛了,我們隨時可以結婚。」 「婚後呢?」我問:「很多人以為結婚是一個高潮,遇後什麼都不必做,你我都不會那麼天真吧?婚後怎麼辦?你管你出去玩,我管我工作,是不是?那還結什麼婚,乾脆維持現狀。」 「我會在家陪你。」 「太陽也會西天出。」 「要對你自己有信心。」 「何必爭這種意氣?我並沒有使人改邪歸正的異能。」 「我答應你──」 「你急什麼呢,十年八年都已經過去,忽然之間在這三兩日之內要逼我嫁你,你若真為我改變,你也不會是一個快樂的人。」 「我忽然好想結婚。」 「因為結了婚你會有一個私用的女人。」 「而且有私人的孩子。」 「生孩子?你饒了我吧,我都更年期了,」我微笑,「楊必業,如果你真的那麼愛孩子,早二十年前都該做了爸爸,現在也不遲呀,男人可以生到八十歲,外頭大把發育時期的少女可以為你傳宗接代,我無能為力。」 「我可以使你枯木逢春。」 我哈哈的大笑起來,「鐵樹開花?」 他把車子開上山頂。 我很感慨,結不結婚都一樣,我與楊的感情已經起了老繭,不復新鮮。 但正如他說,人不如舊,再要我花三五年去發掘另一個男人的好處,我怕來不及了。 「帶我到什麼地方去?」 「看看風景。」 「必業,我累了,改天吧。」 「不是累,是厭倦。明濤,如果你對我疲倦,只要說一聲,我絕不纏你。」 「這我相信。」我說。 楊必業纏女人?聽也沒聽說過。 他把車子停在避車處,往山腳下看,一半景色現在霧裡,美得不能形容。 這樣的好地方,他可不曾帶我來過,現在要與人爭了,所以善待我。 真悲哀。 楊必業不懂得尊重人。 他坐在車中,彷彿也不知該做甚麼才好。如果我是別的女人,他早一隻臂膀搭過來了。 真尷尬,看來我們除了結婚或分手之外,根本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而楊不願分手,他要結婚。 我也不想同他分手。我們在一起已經那麼久,大家有非常深切的瞭解,我們的關係和洽,在一起舒服熨貼。 年輕人就只會談戀愛,他們大概有他們的享受吧,在我看來,頂多不過是一些痛苦的快感,好似穿新鞋子走長途,美則美矣,毫無實際,新鞋保證把雙足夾得皮破血流。 人到中年─沒有那個情趣,最主要是舒適,下了班找到熟悉的沙發,熟悉的拖鞋,熟悉的人…… 我說:「你讓我想一想吧。」 他有很多的喜悅,「好極了。」 「三兩天內答覆你。」我歎口氣。 「我先去買戒指。」他說。 「你別太篤定。」 「明濤,我們都太清楚對方,其實你心已經活動,我替你物色婚紗。」 「婚甚麼鬼紗?」我笑,「非得大鑼大鼓告訴全世界人說,這個半老婆娘找到瘟生?」 「我可不是瘟生。」 「那就得了,一切從簡,你讓我想清楚。」 「不必想,我們到巴黎去靜靜住上一個月,多好。」 「送我下山去吧,我晚上有約會。」 「好好好。」 車子下山,我們看見男男女女扭股的樓在一起。 我跟必業說:「我們從來未曾這樣過。」 他搔搔頭皮,「噯,奇怪,一見你就忍不住急急商量大事,不知從何開始。」 我哈哈大笑起來,「或許是我不夠風騷。」 「不可以的,你會是我正式的妻。」 楊忽然正顏的說:「不能風騷,輕骨頭的女人,市面上要多少有多少,我的妻要有卡拉斯。」 「謝謝你。」我點點頭。 「這是我的一點虛榮心。」 下得山來,已是華燈初上。 我很訝異發覺劉振華坐在我客廳中。 「還沒到七點半呢。」 「可是我忽然接了通告,無法跟你一起。」他焦急的說。 「不要緊。」我微笑,「工作要緊,來杯啤酒好不好?」 「我想做逃兵。」他很懊惱的說。 「太不值得了。」我說:「你的前途要緊。」 他笑,「那我先走一步。」 「改天見。」我送他出去。 那天晚上我本打算靜靜聽音樂渡過。 但家瑛上來告訴我,他們一隊人隔數日便要回學校。 她問:「聽說你跟楊大哥要結婚了?」 「誰說的?」我問。 「楊大哥說的。」 「嘿!」 「表姐,你們早該結婚了。」 我微笑:「小孩子懂什麼?」 「劉振華有沒有找你?」家瑛問。 「怎麼,幾時做了包打聽?」我一怔。 「劉振華這個人蠻有趣的,雖然沒有讀過什麼書……不過交朋友無所謂,不能這樣勢利。他很紅,很多女孩子追求他,事實上他的劇集此刻在播。」 家瑛去開電視。 螢光幕上出現了劉振華,正在與一個少女談情說愛。 誰會看這種劇集?我所感動的,不過是年輕人一顆熾熱的心。 「我們同他很談得來,他工作很熱情,大家也很尊重他。」 我點點頭。 「最近他接到的劇本很荒謬,三十集的戲都要他跟一個近四十歲的女人談戀愛──怎麼可能!他很頭痛,由此可知,吃他們那一行飯並不容易。」 我的心一觸動。 「我們同他說:不如找個假對象,設法瞭解一下對方的心態。」家瑛娓娓道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