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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亦舒 我有一種痛苦的快感。 他能把我怎麼樣?下個月不存錢進我戶口? 左右是沒錢,我索性回歐洲去,也許精神上還愉快一些。不知怎地,回來半年,膽子也磨大了,從歐洲回來,什麼都記得帶,單單漏忘一顆心。 那日我沒有上街,很早睡,一轉身便醒,喃喃自語,安慰自己:你會好的,你會痊癒的,這不是一個五癆七傷的過渡時期,你會好起來,放心,你一定會再得到愛情,你一定會再獲得安眠。 「國超國超。」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恍惚覺得是愛倫娜在推我,委婉烏黑的長髮飄拂在我面前,她最喜歡這樣子喚醒我。 」掙扎她彷彿又變成另外一個愛倫娜,正笑盈盈的看著我,眼睛充滿嘲弄之意,向我挑戰:「你敢嗎?我諒你也不敢。」 「國超、國超。」 我滿頭大汗的醒來,看到身邊人,卻是妹妹。 「唉,」我長長太息一聲。 她鑽到我被洞裡,「外頭冷。」 我們小時候老是偷偷睡一張床上,因為害怕,摟得緊緊的,想起來便一陣溫馨。 「你怎麼來了?」 「爸爸叫我來的,他說你愛上了愛倫娜何。」 「那有這種事,故意氣他的。」 「爹前輩子一定做了什麼虧心事,而那個女人正叫愛倫娜,不然為什麼他的兒子淨為愛倫娜給他受氣?」妹妹咕咕咕的笑。 我也笑出來。。 「爹年紀也大了,你別叫他掛心。」、 「一宗接一宗,他管得我太厲害。」 「唉唷,我的少爺,他何嘗不想;一宗接一宗,你老是給他麻煩。」 我終於大笑起來。 「怎麼樣,答應我。」 「我不能答應什麼。」 妹妹把頭靠在我大腿上,「哥哥,天底下我只有三個親人:你、爹爹、丈夫,你總得給我一點面子。」 「難怪人們來不及的生小孩,有了孩子,便多幾個親人。」 「哥哥,你好好的結婚吧。」 「好的女孩子才不要我這種寄生蟲——老子的手緊一點,下個月的家用就完蛋。」 「爸爸對你用懷柔政策還來不及,怎麼敢扣你的零用?」 「你保證?」 「我保證。」妹妹說。 我的心頭又寬一下。 說穿了,還是自己愛自己。 「給父親一個下台的機會。」 「好好好。」 「不要下巴輕輕。」 「絕不會。」我敷衍著妹妹。 但是我已經學壞,一轉身,還不是陽奉陰違,做我自己愛做的事。 愛倫娜一次問我:「你父親審過你?」 「你在我們塚裝了偷聽機?」 「新聞傳來很快,令妹與咱們的兩位千金往來很頻。」 「妹妹不是那種多嘴的人。」 「不多嘴的人也得說話,這是人最大的缺點。」 「是,父親叫我不要再見你。「 「朋友見見面,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他分明是看我不起,覺得我逢人都會引誘一番,我並沒有勾搭過他呢。」愛倫娜苦笑。 「咱們倆同病相憐,」我說:「大家的底都那麼黑。」 「國超,不要在這種事上說笑。」她很煩悶。 「你那麼在乎別人說什麼?」我問。 她歎出一口氣:「真在乎,我就不出來了。」 「我們需要對方,」我說:「愛倫娜,請坦白承認,你也並沒有朋友,我們兩個人的感情,並不是外頭人所傳的那般,但我們的確互相需要。」 她不響,轉過了臉,側影看上去像尊石膏像。 「何某並沒有正式同你結婚,是不是?」 她也不響。 「我們的來往是正常的。」我把她的肩膀轉過來。 她驀然失笑,「我瘋了,守了那麼些年,如今竟把持不住。」她低下頭。 「多少年了?」 「十二年了。」 「那麼長的一段日子,你沒有後悔過?」我問。 「沒有。」 「即使現在也沒有?」 「別問了,出去散步,也許是最後一次見面。」 「不會的,你會見我的,愛倫娜,說你會見我。」 「恐怕我身不由己。」 「不會的,我會感動你,愛倫娜——」我大力把她擁抱在胸懷中,一霎時悲從中來,不知道她是歐洲的愛倫娜還是水晶花愛倫娜。 她輕輕推開我。 那天回到家,妹妹徹夜等我。 我說:「當心,看得哥哥來,丈夫該跑掉了。」 她說:「你管我呢,你這個言而無信的人。」 我坐下來,握住妹妹的手。 」你有沒有想過後果?何必去惹那個可憐的女人?你想她怎麼樣,帶了私蓄跟你私奔? 你又不是真愛她,你愛的還是愛倫娜。」 妹妹這樣一說,我突然而驚。 「快放手吧,等到她離開何某要跟定你的時候,你就來不及了。」 我繼而失笑,「她是那麼精明老練的女人,她不會出錯的。」 「你玩弄她?也玩弄自己的感情,」妹妹大聲疾呼。 我捧住頭:「我寂寞要死。」 「我替你把愛倫娜帶回來。」 「什麼?」我抬起頭。 「愛倫娜,我跟父親商量過,一年了你還不能忘情於她,我們也不能太過分,還是把她帶回你身邊是為上策。」 我怔怔的問:「真的?你們真的肯這麼做?」 「明天我去英國找她。」妹妹詛。 「幾乎一年了。」我喃喃說。 也許她已經發胖,也許她已經跟了別人,也許她不肯回心轉意,也許她來到香港,發覺她不能適應這塊土地,而要再次離開。 我說:「不不,不必去……我已經忘記了她。」 「真的?」妹妹睜大眼睛。 「是的。我已經忘記她,過去的事已經過去。我不想重拾舊歡,只有加倍的費力,大家心理負但又重……」 「那麼離開何夫人。」妹妹反而加倍的惶恐。 我說好,「我離開她。」 為了她好,妹妹說得對,我不能玩弄她的感情。 人若沒有感情,生活就好過得多。(天若有情天亦老。) 我在家中輾轉反側,愛倫娜的電話連珠價來找。 ——已經泥足深陷了。 我推說病,三天沒見她,但是晚上總會夢見她三兩次。難道我真的愛上了她?連我自己都糊塗了。 第四天,實在忍不住,冒著毛毛雨出去見她。 天氣非常非常的冷,氣溫幾達冰點,我們在山頂見面,她穿著長銀狐大衣,皮裘槍毛上沾著水珠,她的頭髮上也沾著水珠,天下毛毛雨,灰黯得很,襯得她面色有些蒼白。 我趨向前去:「愛倫娜。」 「你叫的是誰?」她顫聲問。 「你,愛倫娜。」 她彷拂一直沒睡好,帶黑眼圈,面孔瘦了。 但她還說:「國超,你瘦了。」 只有滿懷的心事能使人在三天內瘦五磅。 她說:「今天我有許多話要講。」 我沉默地等她開口。 「何同我談判。」她一開頭便說。 我一震。 「他很諒解,我們一直沒有提到第三者的名字,他允許我帶了私蓄離開他——假使我要離開他的話。」 我吸進一口氣,問她:「同我走?」 「不不,不是,」她苦笑,「這種生活我已過了十二年,實在厭倦——不是為了你,我是個頭腦清醒的女人——而是為了自己,你明白嗎?」 我明白,我明白。正如我,我也厭倦了做父親的乖兒子,我也想衝出去闖世界。 她說:「一出來,你就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我握緊她的手,只可惜我自己也是軟腳蟹,起不了作用。 「我需要的是精神上的支持。」她看上去有點蒼白。 我知道她的心底害怕,住在籠中被餵養太久,一旦知道要獨自覓食,那種恐懼是非筆墨所能形容的,即使身邊有一大筆款子傍身又如何? 她仰起頭,「出來獨自安排生活……不知道有沒有能力,雖然有點錢,但是白天去什麼地方,晚上又去什麼地方?人人都知道我是姓何的下堂妾,都會有點尷尬。找新朋友,我又 沒有工作,一個人關在家中……太難了。」 我衝口而出:「我與你到外國去!」 「你,跟你去?」她綻出一個笑容,幽暗的眸子發出晶光,整個臉光明起來,真像一朵水晶花。 她一笑之下便恢復了信心。 「怎度不能跟我去?」 「我自己逃生還來不及,還拖著個娃娃?」她大笑。 我睜大了眼睛,「什麼?這樣侮辱我?」 「不是侮辱,侮辱是無中生有!你自己把情況看清楚,國超,我離開何家,不是生,就是死,沒有什麼選擇,你又不同,我不想連累你,也不欲被你連累。」 我黯然。 水晶花所需要的,是一個駱駝香煙廣告般的男人,粗獷、原始、渾厚,能夠襯托出她的美麗嬌柔,保護她、愛惜她,與她共同存亡。不是我,於她,我沒有用,絕不是在這種關頭。 天氣是這麼冷,我們嘴巴呵著白氣。 我說:「真是的,我能給你什麼呢?」 我不是一個懂得愛人的人,還沒有什麼大事,就只管救自己、愛自己,撇下對方不顧,所以我會拋棄愛倫娜,急急的逃回家來。 我羞愧。她是一個精明能幹的女人,她怎麼會似愛倫娜那麼糊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