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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亦舒 女兒今日特別興奮,因為父母親居然共聚一室。 他仍然堅持,「我認出你的項鏈。」 我忍無可忍地問:「即使是,又怎麼樣?」 輪到他說不出話。 隔一會兒他站起來:「我走了。」 「再見珍重,不送不送。」 「媽媽。」 「對了,」他到門口又回過頭來,「新洗衣機什麼事都沒有,只是忘記插插頭。」 我聳然動容,他救了我們三個女人,「謝謝。」 「不客氣。」 咪咪開門給他父親,送走他後說:「你大可不必用那麼諷刺的語言。」 「對不起,我情緒欠佳。」 「你們曾經深愛過。」 「後來他忙於愛別人。」 不,不是為他的不忠,而是為著他的壞品味。但這樣的話,又怎麼能夠同十四歲的咪咪說呢,我並不鼓勵她早熟。 將來她或許會明白,又但願她永遠不要明白。 「你看上去很疲倦。」 我把紅色夾子放在桌子上。 「這是什麼老古董,哎呀,好不趣怪,」她把它打開看,「咦,照片裡的人是你?好漂亮,當時多不多人追求你?」 一連串問題,為娘不知怎麼回答才好。 咪咪不肯把照片放下,她將它抽出來,「咦,後面還有題字:給傳書,玉梨。六七年七月。誰是傳書,名字多麼好聽。」 我都忘了,連忙接過看。 可不是,鋼筆小楷,端端正正,十九歲少女的情懷,全部表露在這幾個字裡,卻如此浪擲。 照片來不及送出去,他已經離開,只通過三兩封信,他便故意音訊全無。 這一輩子所托非人,漸漸大約同命運的女性越來越多,是以都學習托給自己。 這男孩子姓鄭,叫鄭傳書,都想起來了。 咪咪還在說:「什麼時候我們也可以有那麼美的名字?為什麼他們都叫菲菲咪咪蒂蒂嘟嘟祖祖?」 第二章 鄭傳書很快結了婚,對象是同系的同學。 當年的留學身份矜貴,如果願意的話,眼睛可以長在額角上。 「他是否英俊?」咪咪問。 「去做杯冰茶給我。」 「你是否很愛他?」 此刻我甚至不會在街上認出他。 什麼都會過去,曾經為之流過那麼多眼淚的愛情,何嘗不是一樣。 「我告訴爸爸你升了職。」 「他說什麼?」 「說這份工作坑了你。」 「總比讓他坑死的好。」 「唏,你們真是敵人是不是。」 是夜,我坐在床沿,試圖以邏輯解釋紅皮夾事件,一敗塗地。 我把它捏在手中,終於入睡。 可以說是進化了吧,從小銀包到愛馬仕鱷魚皮包。 朱陳麗華約我在工餘見面。她的老朱給她一筆款子,叫她去挑一件首飾,她再也不肯錦衣夜行的,於是提攜我去開眼界。 珠寶店老闆娘親自出來招呼,取出的寶石都拇指大小,各種顏色都有,麗華猶疑不決。 老闆娘風趣的說:「最好是全部買下,是不是,顧小姐?」 麗華並沒有聽出毛病來,我已經怔住。 我輕輕問:「你怎麼知道我姓顧?」 老闆娘笑:「顧小姐,沒想到你愛開笑,我見你才出來招呼的。」 麗華抬起頭來,倒抽口冷氣:「好傢伙,真人不露相。」 我問:「我買了什麼?」 老闆娘以為我想在女友面前保留秘密。但笑不語。 過一會兒她派經理應付麗華。 麗華早已誤會,狠狠白我一眼。 我急急追著老闆娘問:「你幾時見過我?」 她詫異地說:「昨天而已,我們還把項鏈送到區先生那裡去了。」 「區先生是否一頭白髮?」 「顧小姐,你應當比我們更清楚。」她瞪著我。 我清清喉嚨,從這裡開始,非得靠演技不可了,於是笑一笑,「怕你們送錯。」 「怎麼會,經理親自去的。」 「他還沒交到我手裡,你們是不是送到皇后行去了。」 「讓我看,」她翻出賬單,「不,區先生著我們送到喬治五世大廈十六樓他的公司。」 我吞下一口涎沫,記住這個地址。 那邊麗華叫我:「喂,別扔下我,過來幫幫眼。」 老闆娘對我說:「顧小姐,你今天又年輕又漂亮。」 是的。 我心中有點分數,這上下,不管我願不願意,總共有老中小三個顧玉梨在城裡亮相。只有我是真的。 她們是誰? 我震驚地想起民間傳說中鯉魚精與金牡丹的故事來,太荒謬了,哪個妖精要幻變成我的樣子呢,顧玉梨不過是最最普通的一個職業婦女。 「玉梨,你怎麼魂不守舍。」 我連忙振作起來:「這顆紅寶石不錯就是它吧,價錢也適合。」 麗華盯牢我,「好小子,還有多少事瞞著我!」 此刻我剖開一顆心給她看也不用,況且我的心臟根本劇跳得像移了位置,似要飛往喬治五世大廈。 非要查清楚這兩位顧玉梨是誰。 不算過分吧,稍後她們要是做出什麼事來,本市皇家警隊找我頂罪,後悔莫及。 第二天一早便告假找到區先生那裡去。 他在開會,是一家建築公司的董事。 傳達員待我一如普通人,知會區先生的秘書。 女秘書匆匆迎出來,禮貌周到,態度親暱,可見那位顧玉梨在區先生心目中,地位重要。 「顧小姐,你怎麼來了,區先生在開會。」她說:「快請進來坐。」她並未注意到顧玉梨年輕了十年。 女人的狀態最難說了,睡得好一點,心情愉快,在戀愛中,刻意打扮過,加在一起,就是十年八年的青春。 一進入區先生的辦公室,心懷為之一寬,沒想到如此好氣派。 辦公廳大得不得了,約二百平方米的地方,完全沒有間斷,一張中型桃木寫字檯背著窗口擺,他一張椅子,客人一張椅子,完全沒有其他傢俬。 我深深喜悅。 「我叫人送杯冰凍糖蜜茶來,他半個鐘點左右就散會。」 秘書小姐小心翼翼地退出。 且不管這顧玉梨是誰,我先替她慶幸,區先生顯然是位財才兼備的人物。 我走到書桌前去。 才一眼就發覺銀相架中的照片是我。 老,是,比現在的我要老,但沒有加朦鏡頭拍,笑得很暢快,眼角與嘴角都有皺紋。 我緩緩放下相架。 只有顧玉梨才知道相中人確是顧玉梨。 怎麼可能,怎麼會有幾個、不,三個不同年齡的顧玉梨同時出現。 我轉過頭去。 是區先生,他親自替我拿茶進來,一臉笑容。 「不是說沒有空嗎,咪咪的情緒還沒鬧完?」 我呆視他。 區先生近六十歲了,頭髮白掉大半,卻不損絲毫風度,倍添瀟灑,難怪前夫說話酸溜溜的。 我衝口而出:「你怎麼知道咪咪?」 他一怔,「你在我跟前說過她千百次。」 「我有嗎?」 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他。 「天氣熱,來,坐下來休息一會兒。」他趨向前來,細細打量我,「咦,今天你好不精神。」 「區先生,我——」 「玉梨,你叫我什麼?」 「她叫你什麼?」 「誰是她?」他大吃一驚。 哎呀呀,她就是我,我就是她,這有什麼難啟齒的。 我握住雙手,深深太息一聲。 「是否為咪咪煩惱?女孩子大了,心思較為複雜,我相信她會接受我們。」 「我同你,」我清清喉嚨,「到底已經到什麼地步?」 他既好氣又好笑,深深吻我的手,「這個地步。」 這麼理想的男人。 奇怪,竟為查探這件事而結識到他。 我的心一動。 「玉梨,今日你真像年輕了十年。」 「啊,昨日的我有那麼老呀。」不由我不維護起另一個顧玉梨來。 他一笑置之。我則怕她會忽然鬧進來,表情甚僵。 我站起來,「我告辭了。」 「你看你還鬧小孩子脾氣,我讓司機送你回去。」 「不用——」又決定改口,「也好。」 她會不會在家呢,我會不會看到自己? 萬一真碰了頭,我會對我說什麼? 我們其中一個會不會消失? 我並不害怕,只是無限的訝異好奇震驚,自內心伸展到宇宙去。 不如上去敲門,見一見自己。 車子駛向住宅區停下。 我問司機:「就是這兒?」 他很出奇:「是玫瑰徑三號。」 「謝謝你。」我下車。 那是座一層兩伙的小洋房,我在它門口站了很久,始終沒有勇氣去按鈴。 天氣炎熱,出了一身汗,終於叫街車返家。 甫啟門,就聽見女傭與咪咪又在衝突,這次不但不覺得心煩,反而有種踏實的感覺,真好,人世就該如此厭悶,適才我彷彿置身迷離境界,感覺難以形容。 且莫理她們,倒一杯威士忌加冰,解開領口,喝將起來。 待心理準備好以後,遲早要去探訪她。 咪咪跑出來,見我呆坐,問:「媽媽,為何你魂不守舍?」 我跳將起來。 魂,魂不守舍。 靈魂的屋子是身體,既然沒有皮囊,那麼遊蕩到什麼地方去了。 讀過聊齋離魂的故事,倩女的身體並不能活動,只有魂魄可以去到遙遠的地方,與人結婚生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