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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亦舒 妹妹說:「我要遲到了。」 她提著書包離去,我注意到她的裙子太短,鞋子太髒,才十多歲就開始憔悴。 回到樓上,一進門,女傭正出來,慌慌張張撞在我身上,定一定神,她說:「我 下去買些日用品。」 我覺得異樣,四邊一看,即發覺茶几上一隻金錶已經失去。 心頭上失望,難以形容。 是誰取走的,是小妹,還是女傭? 手錶是父親的禮物,戴著它已有十年,在外國讀書時,時常漏在宿舍公用浴室, 信不信由你,每個同學都知道它屬於湯毓駿,會得取出交我手中。 在醫院住兩年,把它當鬧鐘用,就放在枕邊,醫生護士女工進進出出都不曾失去。 到此刻卻在家中失蹤。 唯恐神經過敏,細細找尋了一遍,始終不見,不覺一陣心痛,昨日菊新上來的時 候,我還戴著它。 女傭買著雜物回頭,我便著她走,以後都不用再來。 累得倒在沙發上,捧住頭,不知如何應付。 殷醫生說的,有什麼事,儘管找他。 出來前一日,大不以為然,斬釘截鐵的說:「不,這下子完全痊癒,我知道該怎 麼做,永遠不需要再見你們。」 殷醫生一呆,但反應很快,實時伸出手來。「如你所願,永不再見。」 當時我也覺得做得太絕。 但為什麼此刻反悔了呢?多麼想取過電話,與殷醫生或是陳姑娘說幾句話,問候 他們,報告自己的近況,同時問一問,那位老病人有沒有開口說話,而失戀的女病人 是否仍然不住叫著愛人的名字? 我一定是瘋了,竟然牽掛著精神病院裡的事與人。 用手緊緊掩住面孔,但心底下卻覺得外間的一切更可怕更失常。恐懼緩緩自心底 升起,一向不擅應付,否則也不會待在醫院幾年。我把身子蜷縮起來,竭力忍受著孤 寂。 隔了很久才去接聽,聲音嗚咽。 「毓駿,不舒服?」是李盷,是他熟悉的聲音。 不由得慌張的傾訴:「我不見了手錶,記得那只表嗎?」 「靜下來,噓,慢慢說給我聽,可是那只會響的金錶?」 「是,父親給我的。」 「有沒有放錯地方?」 「沒有。」 「別激動,我知道手錶對你有極大的紀念價值,我馬上來看你。」 「不,我想靜一會兒。」 「三十分鐘到,你別走開。」 我用雙臂把自己緊緊擁著,看著天花板,深深歎口氣。 一定要控制情緒,連忙斟杯冰水灌下肚子。別讓李盷看著好笑。 我已痊癒,我已正常,不能露出任何恐懼任何跡象,一定要沈著應付。 李盷不用三十分鐘就上來,我略為鬆弛。 他先裡裡外外找了一遍,失敗之後,輕輕的說:「看我帶來什麼?」 我用手撐著頭,再也不感興趣,看到他手中金光一閃,才跳起問:「找到了!」 多麼希望失而復得,多麼希望冤枉了傭人或是小妹。 李盷把表放在我手中,不錯,一模一樣,但不是那隻,這只是新的,他買來討我 喜歡。 「謝謝你。」我戴上它。 「找了好幾間鋪子。」 「你一向神通廣大。」 「你若真想謝謝我,就露一點歡容。」 忽然再也忍不住,對他斷續的訴起苦來。「太不適應,白天不知做什麼吃什麼, 晚上十分孤清,在裡面,可以得到很好的照顧,出來之後反而手足無措,親友都有企 圖,並不關心我……」 「我是關心你的。」他溫柔的說。 「你有裘瑟芬。」 「我與你仍是朋友。」 「尚能做朋友的話,又何必分開?」 「你要原諒我,在那個時候--」 「李盷,無論在什麼時候,你都以自己的利益為重。」 兩個人靜默下來,這樣得罪他,他原應拂袖而去,我有點詫異。 隔很久他說:「不應記住裡邊的事,我知道你很吃了一點苦。」 「沒有,他們對我極好,要什麼有什麼,現在連找個人說話都不容易。」 「菊新呢?我一直怪你與菊新說得太多,她與你頂談得來。」 我把腕上的表轉來轉去。「是,菊新。」 「要人照顧還不容易,我替你辦,保證廚子明天就到,而且是個手腳乾淨的。」 我了。「我還是老樣子,是不是?」 「每個人都希望你恢復舊觀,」他說。「別為這種小事擔心。」 他拉起我的手。 有一度我們想結婚,父親劇烈反對,老人不喜歡李盷,他倔強的直覺令我非常困 惑,偷偷與李盷來往的日子是最痛苦的經驗,我不怕李的妻子,但不想令父親失望, 母親已經是他的致命傷,我不能再加重他創傷。 父親已逝去,少了強大的阻力,此刻我與李盷淪為朋友關係,再也沒想過結婚。 我說:「除了廚子,還要一位女士。做茶時手會發抖,已有兩年沒有衝過開水。」 「才兩年?我以為你一輩子沒做過這種粗活。」 李盷一直有使我展顏的本領。 「同妳出去逛如何?」 「與裘瑟芬!」我警惕地問。 「我同你兩人。」他保證。 我披上外套,同他出去,他選間法國菜館,環境本來不錯,我也打算好好享受, 才斟上白酒,便有人上來按動照相機,閃光燈令我吃驚,打翻杯子。 一時忘記儀庇,實時沉下臉。「把底片交出來,經理呢?怎麼可以不徵求客人同 意亂拍照片。」幾乎要撲上去。 攝影師也受驚,連忙說:「小姐,這只是寶麗萊,我立即給你。」 李盷連忙按住我。 我已經紅了雙眼。 就是為著一張照片,十九歲生日,李盷與我慶祝,在飯店被攝下照片,刊登在社 交版上,李太太將它寄給父,引至一連串不愉快後果。 我緊握拳頭,渾身發抖,李盷替我罩上外套,扶住我離開,他手中拿著那張寶麗 萊照片。 在車上我用頭頂著玻璃窗,額角火燙。 李盷把車子駛到郊外,停下來。 「好一點沒有?」 我點點頭,其實心跳得似要躍出喉頭,只想躲起來。 「對不起。」 「不關你事,李盷,我彷彿沒有痊癒,不愉快的事仍使我慌亂。」 「我比妳更急。」 父親看見那張照片後,血壓陡升。我實在太過不羈,晚服薄得似層透明膜,低胸, 整個人靠在李盷身上,手中握著一瓶香檳。 父親當年已六十四,送進醫院後沒有再出來。 「不是每個父親對女兒的感情生活有這樣強烈的反應,你不能為此內疚一輩子。」 「他只有我,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只有我。」 「那是他的錯,他應當尋找伴侶。」 「他已試過多次。」 「這證明他不是好丈夫,除你之外,沒有人可以與他共處。」 「他已去世,請不要再鞭撻他。」 「毓駿,你內疚得根本不能客觀正視這個問題。」 「我們不要再說下去了。」 「住院多年,醫生沒有與你討論這個問題,沒有治癒你的心理障礙,沒有解開這 個結?」 「請送我回家。」 「哪一個家,新家?」 「我只有那個家。」 「那麼,在半月道那幢十二個房間的大廈是什麼人的?」 我凝視李盷。「為何苦苦逼我,意圖何在?」 「我至少還是你的朋友,不想與你胡混下去。」 「那麼給我時間。」 李盷終於開動車子。 那夜,餓著肚子,原以為難以入寐,世事往往出乎意料,也許情緒得到發洩,也 許經過一番擾攘,累得不能招架,倒在床上,竟然熟睡。 醒來時不知身在何處,只聽得鈴聲大作,睜開兩眼,掙扎半晌,才明白是門鈴響。 披上浴袍,前去開門,撲鼻聞到一陣罕有的花香,人也已經醒轉。 只見有人捧著一大束雪白的肥碩的梔子花等在門外,還會是誰呢?當然只有李盷, 我並沒有朋友。 伸手去接,來者卻詫異的問:「你是誰,她人呢?」 「我是湯毓駿。」 「不不不,」那人張望。「不是你,你請她出來。」 實時明白了,花不是送給我的。 這個癡心漢,我啼笑皆非的告訴他:「她已經搬走,現在我住這裡。」跟著揶揄 他:「怎麼,她沒通知你?」 來人面色轉為灰敗,他長得不難看,天氣還沒熱,已經穿著薄麻西裝,是個不安 分的傢伙。 他期期艾艾的說:「她約我今日這個時間上來,她約我……」是說給自己聽的。 我沒好氣把門關上。 走到廚房泡咖啡已經沒有乾淨杯子,都躺在碗盆裡待洗。太不方便了,在殷醫生 處,永不需為這些小事擔心。 正在猶疑,門鈴又響,噫,那漢子猶不心息,但門外是菊新。 「為何一束美麗的花被丟棄在門外地下?」 「因為它不是棵樹。」 我知道菊新,她不會輕易放棄,她會天天來,直到目的達到。 一進廚房,亮不疑疑,兩手實時伸進鋅盤,替我洗杯子,她一向勤快。 一邊做一邊講:「有沒有看早報?」 「沒有訂報紙。」 「你這個人。我有一份在提籃裡,精彩的新聞,在第七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