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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亦舒 「菊新,銀行關了門,我只想借宿一夜。」 「你在什麼地方?」 「單身女人真不容易--」 「夠了,我立刻開車出來。」 「我知道妳住址。」 「我們搬了家,在同一區,但地方比較大,你恰好可以住書房,幸虧電話號碼沒 改。」她念出地址。 「一小時後我上來。」 「毓駿,你要到什麼地方去?」 「一小時後我上來。」 「妳不是要去找李盷吧?」 「正是。」 「不必了。」 「菊新,一會兒見。」我掛斷電話。 雙手插在袋中,是的,正想去找李盷。 真可笑。一下就給菊新猜中。 李盷又有沒有搬窩? 如走錯空間的浪人,摸不到熟悉的門口,即使找著熟悉的門口,出來應門的人, 已面目全非。 菊新說得對,為什麼要去找李盷?過去的理應屬於過去,為什麼這樣倔強? 抑或過去根本沒有過去。 站在路邊三十分鐘,才叫到街車,啊,這是個真正車如流水馬如龍的都會。 但一切的繁華與我有什麼關係? 車子往郊外李宅駛去,李盷一直有兩個家。 走上這條路,猶如尋回舊夢,然而那並不是一個好夢。 我給司機一張鈔票,請他等我。 伸手按鈴。 應門的是菲籍女傭。「找什麼人?」 「李先生。」 她轉過頭去。「裘小姐裘姐,有人找李先生。」 我不言語,只要他沒搬走就好。 女傭的身體阻擋門口,不讓我進屋。 一會兒傳來高跟鞋閣閣聲,一個靚妝麗人出現在門口,極白晰的皮膚,襯著黑色 絲絨衣裳,絲襪上閃閃生光鑲著水鑽,這一定是時下最流行的打扮。 傍晚她面孔上的化妝還異常亮麗,油光水滑,證明她還年輕,頂多只有二十四、 五歲。銀紫色的眼蓋,銀紫色的唇,眉毛畫得極粗,十分神氣。 她自然是李盷最新的女友。 「找李盷?」她問我。 我點點頭。 她實時留意到我身邊的行李箱。 「李盷還沒有下班,通常他要到九點鐘才回來。」 社會比從前更繁忙,以前七點多他也可以到女友處。 「請進來喝杯茶,等一等。」女郎非常客氣。 我搖搖頭。 「你是李盷的親戚吧?」 「請告訴李盷,我來過。」 「尊姓大名?」 「湯毓駿。」 「好,我通知他,但是他知不知道如何同你聯絡?」是個辦事的人,絕不敷衍, 非常認真。 很替李盷高興,這麼出色的人才。 「會知道的。」 女郎點點頭,送出來。「要替你叫車子嗎?」 「有車。謝謝。」 她關懷地看著我離去。 離遠更覺她五官分明,不折不扣是個美人兒。 我低下頭看自己的雙手。 美人兒。 也得靠環境與心境扶一把吧。 車子轉到菊新家附近,我剛抬頭找門牌,一眼看到她身披斗篷站在那裡等候。 心頭一熱,叫聲「菊新」。 她奔過來,我下車,兩人緊緊擁抱。 菊新激動異常,飲泣起來,我拍她的背脊。 「喂喂,在這種情況下,如有任何人要哭,那人應是我。」 我倆拉扯著上樓去。 以前一廳一房小住宅現在換了一千平方米的大公寓,露台對牢海,港口燈光燦爛。 一進門我便笑。「很發了點財的樣子,來,讓我看清楚你。」 菊新說:「老多了。」 是因為打扮的緣故,此刻她頭髮紮成一條馬尾巴,脂粉不施,眼睛紅腫,自然有 點憔悴。 「看,才兩年而已,老什麼……有沒有添丁?咦,孩子呢?」 四處張望,這才發覺屋子裡只有我同她。 「妳的先生呢?」孩子呢,傭人呢? 菊新不出聲。 我實時明白了,不作聲。 菊新找來手帕,擤擤鼻子,接著給我做一杯薄荷蜜糖茶。 淡綠的茶飄起一股清香,兩年多沒喝這個玩意兒,竟有種陌生感覺,怔怔的握住 茶杯,不知所措。 半晌我說:「他們怕,所以避開我。」 「不要去理他們。」 我放下茶杯。「別傻了,快叫他們回來,我這就走。」 菊新拉住我。「你這不是故意叫我為難?他們走,你也要走,我白做醜人,豬八 戒照鏡子。」 「他們總比較重要。」 「他不見得從此休了我,你放心在這裡暫住,他同孩子在外婆家,不會有事的, 別令我為難。」 菊新真的急了,頭髮披下一角來,手緊緊拉住我的手。 我笑。「好,鵲巢鳩佔,我留下來。」 她總算鬆口氣,拖鞋聲啪啪的進房去給我預備洗澡水。 菊新一離開,我的臉便掛下來。 並沒有學乖,怎麼做這樣笨的事?才一個晚上罷了,無論張羅什麼地方,眠一眠 算數,現在跑到菊新這裡來,害他們兩口子吵架,她丈夫還立時三刻帶了孩子離家出 走,可見鬧得很厲害。 適才菊新流淚,不見得全是為了與我重逢。 畢竟是老朋友,擔這樣的關係。 我輕輕坐下,怕坐重了,沙發會叫痛。隨即又笑起來,都是為著不習慣。有一個 家真是是好,嚕嚕囌囌的可以收藏許多東西,牆角停著孩子紅色的腳踏車,茶几上攤 著課本,一隻煙灰缸擱一邊,剛剛打電話來的時候,父女想必正在教功課。 也不必太過自責,只打擾這個晚上而已。 菊新丈夫知道我的故事,不然不會激烈反對。 菊新在臥室裡說:「毓駿……」 因離得遠,沒聽清楚她說什麼。 立即站起來,側目細聽,自己都為這個動作吃一驚,何須這麼慇勤侍候,幾時變 得這麼精乖懂事,又連忙坐下。 舉止實在失常。 就算怕我也難怪,是與普通人有點不同。 倘若半夜起來難為他們一家,尤其是孩子,那還當了得。 是應該小心,躲得遠遠的,像古人重陽登高,避開瘟疫。 與他們家這樣的交情,也不能得到稍微不同的待遇。 人們太愛護自身,這也是應該的,總不能人人像我。 菊新出來說:「我已辭去工作。」 「那也好,」我說。「現在外頭市頭如何,像我這樣一個人,可以拿多少薪水?」 菊新坐下來。「謝天謝地,這是你唯一毋須擔心的事,你何用找工作,吃利息也 吃不光。」 「沒事做很悶的。」 「有錢你怕沒事做?你以為小職員清晨搭地鐵趕命是去做事?那叫去討生活糊 口!」 菊新比從前激憤得多了,生活就是這樣,漸漸叫人嘗遍苦澀,再天真活潑可愛的 女孩,也慢慢變為魚眼珠,不再閃爍。 「見到李盷了?」 「他還沒下班。」 「他很吃得開,照片名字時常在報紙財經版註銷來。」 「他一直希望揚名。」 「他現任女友是--」 「我見過她,她長得十分好。」 菊新看著我。「毓,怎麼辦呢?妳已失去一切。」 「不,我沒有,我只失去兩年時間。」 「你打算從頭開始?」 「是。」 「讓我幫你。」 「不,我會照顧自己。」我按住她的手。 我浸在浴缸中,直至指尖皮膚發皺。 在裡面,洗澡都有看護在旁監視,怕有什麼輕舉妄動。 「睡衣在這裡。」菊新在浴室外揚聲。 明早一定得走,不能離間別人夫妻感情。 我睡在孩子床上,剛夠長,闊度不夠一米,然而暖呼呼,軟綿綿,十分舒適,菊 新知我怕冷,開了暖爐。 「要不要聽音樂?你都不曉得此刻流行的歌曲有多滑稽。」 「我累了。」 電話叮鈴鈴的響。 「丈夫關心你來了。」 「恐怖不會,大概是我母親。」 菊新有個好母親,這是她至大的幸福,所以成年後,她有豐富的感情可以灌注給 朋友,與人共享。 半晌她又回到房間來。「找妳。」 我抬起頭。 「李盷。」 菊新把無線電話交我手中,替我掩上門。 很久很久之前,還是少女時期,床頭也有一具電話,專門躲在被窩裡講體已話。 「毓駿毓駿。」李盷的聲音很焦急。 「是我。」 「怎麼不等我回來?」 忽然沉不住氣,說道:「你又何嘗有等我?」 他靜下來,像是在吸香煙。 過了相當久,他才說:「出來了。」又說:「也不通知一聲,好去接你。」 我笑。其實也不是難事,如果要打聽的,總會得到消息。 「我就料到你在菊新那裡。」 我想表現得愉快一點,證明自己已經痊癒,但不知怎地,擠不出氣氛來。 「要不要出來喝杯茶?」 「明天吧,我想睡。」 「那麼明早再同你通消息。」 說了再見,由我先掛斷電話。 回想年輕的時候,瘋得不捨得先掛電話,非得等對方先把線切斷,才肯罷休。什 麼地方來的精力,匪夷所思。 我微笑,鑽進被窩。年輕即是年輕。 習慣天蒙亮即起,輕輕去看菊新,好夢正濃,穿著灰紫色鑲花邊的睡袍,姿勢甚 美。 真不容易,孩子都那麼大了,仍然漂亮。 喝一杯咖啡,壓下張字條,便出門去。 啊,第一步要到銀行去,第二步要找房子,再接著,是要打扮自己,重新投入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