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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亦舒 「沒有,你放心好了。」 「看你那麼瘦,」我笑道:「好像肚子裡生蟲的樣子。」 「沒有好不好?」他也笑。 「你在做什麼?」我問。 「我就是想問你有沒有萬能膠水。」他說。 「有一小枝。」我拉開抽屜,拿給他。 「我在做一隻小模型,」他說:「是一艘戰艦。」 「那很好,做好讓我看看。」 「總共有一百多個零件呢,很難做的。」 「那是考驗你的一個機會。」我笑道。 「做好了這隻船,我再做只飛機。」 「那時候你把船送給我好了。」我說:「我就放在這張書桌前面,天天看著。」 他忽然沉默了一會兒,「姊姊,你寂寞嗎?」 「寂寞?我從來沒想過。」 「我很覺得寂寞。」他說。 「你那麼小,曉得什麼是寂寞了?真好笑。」 「寂寞是很容易懂的,我想與你談談的時候,你沒有在家,我就寂寞了。」 我想起爸爸的話來,於是我說:「你又不是小寶寶了,總不能叫人每分鐘都陪著你吧?」 「是的。」 「你這樣想,就會好過一點了,而且我每天回來,大家不也可以玩玩嗎?」 「假如我去了寄宿,就見不到你了。」他怯怯的說。 「你可以有許多同學做朋友,傻瓜,都不知道是第幾次告訴你了。」 「但是我與他們合不來,他們一定會欺侮我的。」 「不見得吧?」我反問。 「我聽講寄宿學校裡,舊生老欺侮新生。」 「聽說而己,不會的。」我盡量安慰他。 「幸虧媽說下學期才送我去,不然可嚇壞我了。」 小弟幾乎是神經質的。 我笑,「對,半年以後的事,現在想它作什麼?」 小弟勉強笑了。 「去做你的模型吧,星期六陪你看電影。」 「真的?」他高興得跳起,「好極了。」 我忽然想起星期六已經答應了琴妮,但是小弟要比任何舞會更重要。 我決定推掉琴妮。 琴妮非常生氣。 她以為我是故意的,但是她不會明白我對小弟的感情,我很抱歉。 星期六放學,我盡快趕回家去。 交通擠,但是繼母從來不派車子來接我與弟弟。 到了家,我氣噓噓的。 來開門的一定是小弟,我打算與他去看場戲,然後再去喝果汁,好好的過一個假期,晚上再到遊樂場去。小弟需要娛樂,真的。 我按了一陣門鈴,傭人才匆匆忙忙的趕出來。 我看她一眼,到小弟房去。但是小弟不在。 「弟弟呢?」我問。 「老爺把他帶走了。」女傭人答。 「帶走?帶到什麼他方去?」我問。 「不知道。」 「媽!」我到處找,「媽!」 「什麼事?」媽拿著麻將盒子出來。 我問她,「弟弟呢?」 「哦,我還道是什麼呢?原來問這個。」她悻悻的。 「弟弟怎麼了?」 「你爸把他送到寄宿學校去了。」 「什麼?」我吃一驚,「不是說下學期才送嗎?」 「但是校方有相熟的人來說,有個空位子,於是你爸就把他帶去插班了。」 「但是他事前完全不知道,這麼突然!」 「他怎麼不知道?他一早就知道了。」 「但是他做夢也不曉得今天就得去的!」 「那有什麼關係?」繼母問我,「人反正早也去,遲也去,又不是去殺頭是去讀書呀!」 我怔怔地。 她將麻將牌「嘩」地一聲自盒子裡倒出來。 一邊嘴裡還咕噥著,「那麼大的男孩子了,還哭。」 「他哭了嗎?」我問。 「哭得淚天淚地的,說什麼都不肯去,真沒志氣!」 我低下頭。 「他要等你回來,我不准。學校裡的人都在等他。」 我忽然也想哭。 「這孩子,我看見他就生氣!」她摸著牌。 「可是他是你親生的。」我冷冷的說。 她臉上浮起了一個驚愕的表情。 我轉頭便回到自己房間去。 我覺得我什麼都不想做了。 然後門鈴便響了,來的一定是麻將搭子,什麼王太太李太太張太太。 果然牌聲便響起來了。 我走到弟弟的房間去看。 床上的被褥小小的折疊著。 書桌上擱著他那只模型船,只做好了三分一。 繼母是個庸俗的女人,但是她生的弟弟與她不同,我喜歡他。這也許是我們一家相處得好的原因。 但是現在我忽然恨起繼母來。她是一個這樣不負責任的女人。 我坐在小弟的床沿呆著。 我們是應該去看電影的。但是我一個做些什麼好呢? 弟弟是個寂寞的孩子,他去了以後,我也將寂寞起來了。 我們的要求並不大,我與弟弟只想坐在一張桌子上做功課,在稍息的時候互相笑一笑。 但是現在連這個都不可能了。 「愛華!」 「爸。」我抬頭。 爸脫下外套,「坐在弟弟的房裡做什麼?」 我麻木著臉,「沒有什麼。」 「弟弟寄宿去了,這個睡房將改為書房。」 「那麼弟弟假期回來,睡哪裡?」我震驚地道。 「可以與你睡,或是隨便搭一張床。」爸說。 「這也是弟弟的家!」我說。 「當然,」他呆一呆,「愛華,你怎麼了?」 「我總覺得你們好像把他遺棄了一樣。」 爸笑了。「愛華,你繼母說你傻,你果然是傻。」 我不啊。 「弟弟又不是你親弟弟,你卻對他那麼好,也真算是難得了。」 「怎麼不親?我視他如同母的弟弟。」 「你是個好孩子,使爸爸省了很多麻煩。你對弟弟好,你媽也開心。但是弟弟去寄宿,也沒有什麼不好。你是大女孩子了,難道沒有消遣?」 「有女同學開舞會。」我說。 「為什麼不去呢?今天是週末呢。」 「我準備與弟弟去看電影的。」 「現在你可以去那個舞會了,難過什麼?」爸笑。 「我總覺得弟弟不會喜歡去寄宿。」 「別傻了,小孩子當然不喜歡寄宿,難道什麼都任他,跟他的意思?小孩要管教才行。」 我低下了頭。 「別多想了,舞會還不去?」 「好,我去。」 「好了,爸去睡午覺,你也休息休息。」 爸去了。 我輕輕的掩上弟弟的房門。 我得去看他。他一個週末,孤零零的會不太好。 我原本是不想到琴妮的舞會去的,但是繼母的牌起碼要打到半夜,爸爸又來了一班朋友,談得起勁,看樣子不久還是要出去吃晚飯的。 於是我索性換了件衣服出去了。 我在一間小店裡買了一盒糖果。 琴妮的家我是認得的,我到得很早,客人只有三分一。 我按鈴,來開門的正是琴妮。 「愛華!」她驚喜的笑。 我沒精打采的笑笑,「我來了,歡迎嗎?」 她一手拉住我,「我太高興了!真沒想到你會改變主意來這裡!」 我將糖遞過去,「祝你快樂。」 「謝謝你,其實你不用送什麼了。要不要吃點東西?」 我搖搖頭。 琴妮穿一件紅色裙子,薄薄的料子,也不知是什麼,她也不怕冷,光著兩條手臂,但是我承認她很美。 「我弄點冷盆給你吃,你先坐下。」 我笑笑,「好的。」 「到露台去吧。」琴妮說:「那裡靜。」 其實琴妮對我是不錯的,只是我們倆的性格太不相似了,他知道我愛靜,所以叫我到露台去。 琴妮的家很大,又佈置得很漂亮。 我問她:「伯父母呢?」 她吐吐舌頭,「把他們趕出去了。」 「趕出去?」我不解。 「是呀,我們開舞會,他們留下來也沒意思。」 「啊,你每個禮拜六都把他們趕走?」 「也不一定啦.有時候根本他們自己也沒有空。」 我笑了。 「你吃這些冷盆,做得很不錯,」她說。 「謝謝你。」我說。我接過盆子。 「一會兒可以跳舞,也可以坐著。」 「知道了。」 「你會跳舞嗎?」她問。 「不會,但是我可以坐。」我笑。 「那麼有男孩子來請你怎麼辦?」她問。 「他們不會請我的。」我說。 「不一定哪。」琴妮也笑了。 我走到露台去,風有點大,但是很熱鬧。外邊的客人越來越多,大部份是我不認得的,琴妮怎麼會認得那麼多人呢? 我在露台裡吃完了冷盆,覺得口渴。 剛想出去拿杯水喝,有一個人進來了。 「誰是愛華?」他問。 「我是。」我答。 「琴妮叫我拿杯果汁給你。」 「謝謝。」我說,我拿過杯子。 他看看我。「我叫湯尼。」 「啊,原來是你,」我說:「我們見過的。」 「是嗎?」他說:「我倒希望在露台坐坐。」 他看著我,像是徵求我的同意。 「你請坐,別客氣,這不是我的地方,大家都是客人。」我連忙說。 他坐下了。 我呆著,不知道做些什麼才好。 「你是琴妮的同學?」 「是的。」我知道他在引我說話。 「你不常來吧?」他問。 「不,第一次。」 「為什麼今天破例會來呢?」他問。 「因為……今天我很不高興。」 「不高興才來派對?與眾不同。」他笑。 我無聊的看著自己的手。「也許來錯了。」我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