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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亦舒    


  「是的。」我說:「去年我也一個人來。」

  她點點頭。

  「去年夏天,你有沒有來沙灘?」我試探地問。

  「有,我年年來。雖然美容師說陽光對皮膚最壞,但我忍不住要曬,我喜歡棕色的皮膚。」

  我茫然,原來去年也是她。

  我躺在沙上,不再言語。

  這小女孩倒有這種閒情逸趣,跑來享受寂寞的情調。她應該在的士高才是。

  或許晚上她就會去聽瘋狂音樂了。

  「天天曬三個小時,三個月後就可以有蜜般的膚色,穿白衣裳最好看。」

  「啊。」

  好看是好看了,但是靈魂呢。

  我仰頭看白雲,仍然失望。

  巴不得走到天涯海角,了無牽掛,穿件破斗篷,天天坐在階沿,無所事事,我是這麼喜歡太陽的溫暖,但是陽光什麼時候會得照到我身上呢?

  我已經老了。

  「你為什麼心事重重?」小女孩問。

  我發起牢騷來,「我覺得心中沒有一件如意的事。」

  「你生活得不錯呀,」她上下打量我,「為什麼還不開心?」

  「有許多說不出的不開心事。」我居然跟她聊了起來。

  「我姐姐老說我無病呻吟,你是不是那種人?」

  「我覺得寂寞,無人能瞭解我。」我忍不住說。

  小女孩大笑,笑聲如一串鈴當般散開在空氣中。

  「這是年輕人才有的煩惱,你怎麼也有?」她問。

  我莞爾,「我老了嗎?」

  「不老,也有三十了吧?」在她眼中,三十已經夠老了。

  「你呢?你幾歲?」

  「才十八歲半。」非常遺憾。

  「棒棒糖。」我取笑她。

  她凝視我,「待我三十歲的時候,我會很樂意嫁一個比我大十歲的男人。」

  「所以時間就是緣分。」我感歎。

  她向我擠擠眼,「你還沒有女朋友?」

  「沒有哇。」

  「人太怪。」她說。

  「怪是不怪,牢騷多些而已。」我給自己下評語。

  「會不會跳牛仔舞?」她問。

  「不會。」

  「你們這一代人,應該會跳牛仔舞。」

  「什麼我們這一代?隔多久?」我怪叫,「才十年罷了,你把我當老公公?」

  她吐吐舌頭。

  這小鬼,巴不得打她的屁股,徒然生著成人的身材,卻儘是小孩子思想。

  我悵惘的想:幸虧去年不會與她說什麼,否則早失望,連去年秋冬雨季的美夢都做不成。

  「你這個人,一臉憂鬱,蠻可愛的。」

  我啼笑皆非,「喲,多謝你欣賞我。」

  她雙眼轉來轉去,不曉得在動啥腦筋。

  這小鬼,我無話可說。

  那日我送她回家,她家住在一層碩果僅存的老房子內,露台非常寬大動人,我想:連住宅都是這麼對板,為什麼人卻錯了呢?我不明白。

  於是嘴邊的笑容更加苦澀了。

  人海茫茫,叫我到哪裡去找心中的寄托?

  白天做工,已經是這麼累,我心內的失望日益增加,我心日漸憔悴。

  全世界都是一張張陌生的臉。在人群中找來找去,沒有一個朋友,沒有人能夠幫助我,遇溺的人結果便是溺斃,我微笑了,蒼白地堅持下去。

  我見過一個作家的稿紙,上面印著「歡樂幾何」的一枚閒章。是呀,我做人不是活不下去,但是歡樂幾何?又見過女畫家顧青瑤刻的一顆圖章,說:「有限溫存,無限辛酸」。

  人生道不盡的苦,我隨波逐流,苦苦的向上爬,勝之何喜?回到家中,淒清有加,我想過的生活不是這樣的。

  上班時是機械人,上了發條,說什麼話,做什麼事,完全身不由己,看得出這具機械人也疲倦了,以前八時正到公司,以後就八點半、九點、九點半。

  有很多功夫,本來可以做得更好,但是此刻也不想再用心,過一日算一日,為什麼會這麼悲觀,簡直不能解釋。

  如果我知道為什麼,事情就方便得多。最多水來土掩,兵來將擋,但是我情緒陷入低潮,完全不知從何著手去做。

  最大的敵人無疑是寂寞。

  星期三,我再到淺水灘去,小安琪——這是她的名字——已經跟我很熟了。

  她似懂非懂的看青春感給我太多的感觸。

  他們這一代真是幸福,我從來沒有這麼活潑過,十二歲便要替低班同學補習,十五歲便做夜工賺外快,父母早過世,並沒有留下積蓄,兩姐弟就各由各掙扎的大了,我的青春期真是不提也罷,太多的滄桑。

  哪像他們,青春逼人而來,歡樂寫在他們臉上,要做什麼便做什麼。

  我早說過,太陽從來不曾照到我身上。

  小安琪說:「你跟我姐姐一樣,從來沒有歡容。」

  我微笑。

  「她也喜歡這樣子笑,跟哭差不多。」她肆意地批評我。

  我說:「你是不會明白的。」

  「到我廿五歲的時候,我會明白嗎?」

  「你仍然不會明白。」我笑,「而且希望你永遠不要明白人間的苦澀。」

  「姐姐也是這麼說。」她伸伸腿。

  「今年夏天很快會過去。」

  「還有明年。」小安琪飛快的說。

  我吟道:「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共。」

  「如果你不介意,我再來陪你。」她說。

  可愛的孩子。

  但是我那萬念俱灰的感覺又來了。

  「要不要我陪你散散心,看場電影?」安琪問我。

  「不必了,」我說:「人家看見你跟老夫子一起走,你就名譽掃地了。」

  「你如果肯打扮打扮,還是過得去的。」

  我拍拍她的頭。

  「我喜歡你,你是那種所謂『君子人』。」

  我的面孔紅了。

  「跟你在一起單獨過夜,我也放心。」安琪誇張的說。

  我啼笑皆非,不知道這是讚揚還是侮辱。

  又一個星期三。

  我到沙灘時安琪已經在了。

  用本書遮著眼睛。

  我見到她有一份欣喜,難怪一些老頭喜歡與極幼小的女孩來往,從她們身上確可以找回失去的青春。

  我扯扯她頭髮。

  「安琪,是我。」我說:「今天你比我早。」

  「安琪」伸手取下書本,冷冷的說:「我不是安琪,先生,你認錯人了。」

  我呆呆的看著她。

  誠然,她不是安琪,她年紀比安琪大許多,她的雙眼如寒星般射出炯炯目光,一臉的冷傲,她的下已是尖的,不比安琪,一張圓臉。

  我怔住,這才是我的夢幻女郎,一點兒也不錯,去年夏天的女郎,我又看見她了。

  她似乎有點惱怒,「霍」地站起來,取過帆布椅子,搬到另外一個角落去。

  我知道自己失態,但不能控制自己,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她步出我的生命。

  我叫住她:「小姐,你是安琪的姐姐是不是?我是安琪的朋友。」我追上去。

  她更生氣了,似乎是第一次遇到光天化日下調戲良家婦女的登徒子。

  她斥責我:「先生,安琪只有十多歲,不知好歹,我不相信你與她會是『朋友』,請你自重,否則我會教她召警。」

  我很訝異。

  很少有這麼敵意的女性,她為什麼把我當仇人?

  我說:「小姐,去年你也來這個沙灘是不是?我們曾經見過了,去年整個夏季,記得嗎?整個沙灘只有我們兩個人,我潛水,你曬太陽,我未嘗與你說話,你去年有沒有見到我?」

  她猶豫地看我一眼,便不言語,提起帆布椅離去。

  我幾乎瘋狂。

  終於見到她,這真是意外之喜,原來天下真的有這麼一個女子存在,我的一顆心踏了實。

  我知道她們住在哪裡,我約安琪出來。

  安琪說:「找我作甚?不是說我與老頭子走,以後名譽會受影響嗎?」

  「你姐姐,你的姐姐,」我語無倫次,「你的姐姐是不是獨身?」

  「我姐姐?」安琪摸不看頭腦,「呵是,她的確是獨身,怎麼?你見過她?游泳時你碰見她?」

  「果然是你姐姐,我早就說,那不可能是你。」我雀躍。

  「你在說什麼?」安琪瞠目問。

  「她叫什麼名字?」

  「安若。」

  「幾歲?」

  「年紀很大了,」安琪遺憾的說:「有廿七歲了,不知憑地,長得也不錯,可惜成了老姑婆。」

  我微笑,「脾氣是怪一點。」

  「喜歡罵人。」安琪提醒。

  「一點兒不錯,可是氣質那麼好,你能不能替我約她出來?」

  「什麼?你捨我求她?」安琪跳起來。

  「小女孩小女孩,你懂得什麼?」

  「你看中了她?」

  「不錯,我看中了她。」我說:「打去年起,我就看中她。」

  「真神奇。」安琪說:「我一定要告訴她。」

  「請你告訴她,我是一等良民,還有,這是我的名片。」

  安琪很坦白的說:「老兄,你的希望不大。」

  我低下頭。

  「喂,別哭別哭。」

  我沒有哭,我也沒有抱太大的希望。

  她或許以為我是弔膀子之徒,反正已盡人事,到這個階段只能祈望緣份,我反而有種迴光返照的快樂。

  初中時期學會吹口哨,現在又琅琅上口。

  吹的是「可愛的茉莉花」。

  姐姐冷冷的說:「你恐怕離大去之日不遠矣。」

  我說:「如果明天可以不必爬起來,我真的會很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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