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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亦舒    


  朱女土問林太太,「為什麼好好的要賣這所房子?」

  「是我先生的主意,我們不夠住,」林太太笑,「第三名孩子半年後就要出生。」

  我的天!

  祝小姐杏眼圓睜,握緊拳頭,渾身顫抖。

  林太太頂不好意思,「生太多了,但我們兩人都愛孩子。」

  還用說什麼?

  我站起來,「我們回去商量一下再通知你。」

  說時遲那時怏,門鎖一晌,有人進來,我們三女一男兼兩個兒童抬頭一看,來人正是風流的林先生!

  他是最尷尬的人,頓時面如土色,手足無措。

  林太太猶自說:「你回來了最好,郭先生對我們這公寓很有意思。」

  兩個孩子撲上去叫爸爸。

  祝小姐瞪住他,雙眼欲噴出火來,他不敢正視我們,巴不得掘一個地洞鑽進去。

  也夠他受的了。

  我拉著朱祝兩位女士退出去。

  三個人坐在車中,都沒有話說。

  事實勝於雄辯,祝小姐這一仗輸得極慘。

  看她的表情,大抵這一段是完了。她不會原諒林氏,林氏使她下不了台,林氏使她的自尊崩潰,絕對不可饒恕。

  朱女士可以放下一顆心來,她的女兒暫時安全了。

  而我,我已完成我的任務。

  但我卻覺得一點也不好玩,連笑都懶笑。

  朱女士在三日後差人送一隻金錶上來。我戴在腕上,惹得阿戚阿毋大吹口哨。

  「這位女士真是善解人意。」他們說。

  但我仍然笑不出來。

  直到數星期之後,我在一間茶樓碰到林太太。她與孩子及褓姆在一起,立刻招呼我,請我坐,事情才有轉機。

  我當時有點做賊心虛,只得在她身邊站著。

  「好嗎!郭先生,好久不見。」

  「是的,」我支吾,「我女友說,那公寓……」

  她笑瞇瞇說:「公寓不賣了,住習慣很難捨得搬走。」

  咦,語氣完全不一樣,我警惕的想,別小覷她,這是個厲害腳色。

  我看著她身材,怎麼,不像是懷著第三名。

  我問:「小寶寶幾時出生?」

  她掩著嘴,笑說:「還生?兩個已經吃不消。」

  我心頭靈光一閃,忽然都明白了。她利用了我,也利用了朱祝兩位。看樣子,她一直知道我們是什麼。

  佩服佩服。

  我一直在懷疑,那日也太巧了一點,怎麼林先生會得忽然回家來。

  我微笑起來,心頭鬆弛。一向最喜歡聰明含蓄的女人,借了刀殺了人看上去還只似小綿羊。

  「林先生好吧。」我故意問。

  「好多了,現在應酬也減少了,下個月我們舉家往北美洲去旅行。」她仍然笑得似一朵花。

  我說:「你對林先生很好。」

  她此際收斂笑面,想一會兒對我說:「他是孩子的父親,孩子愛他,他愛孩子。」

  她完全知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沒有幻覺,沒有奢望。

  「林太太,你真是可愛。」我由衷地說。

  她又微笑起來。

  我忍不住問:「我幾時露了馬腳?」

  「我見過的面孔,從來不忘記。」她笑著告訴我。

  我忙不迭點頭,告辭回到自己桌子上。

  原來沒有一個是好人,我看看手腕上的金錶,嘿,最好的還是我呢。

  回辦公室時,我恢復平常的自已,吩咐女秘書,擦亮小郭偵探社的銅招牌。

  我們四人,齊齊坐下,等下一個顧客光臨。

  新愛(小郭探案之二)

  我是小郭。

  也不太小了,三十三歲。

  有些人,在十多廿歲時就給人一種老成持重的感覺,到了三十多歲,人家以為他快可退休。有些人卻得天獨厚,上了年紀,依然是小什麼小什麼。

  我小郭是後者。

  我同拍檔阿戚與阿並開偵探社,專做男女私情案。

  這是一份很乏味的工作。男與女,愛的時候,通常愛得死脫,恨的時候,又恨得死脫。

  到最後,就算死,也不讓對方好好的死,而是要對方出醜地死。

  不幸的是,等到他們上小郭偵探社來的時候,已經到達非要對方死翹翹不可的地步了。

  所以乏味。

  通常我對客戶的忠告是:「先生/小姐/太太,如果你已經不愛這個人,何苦還要調曾經有一個主顧聽懂了這句話,大喝一聲:「然則都如你所說,你們吃西北風?」

  我立刻說:「是是是,查查查。」

  忠言逆耳,故此我們飯碗得以保存。

  有時候我們也閒得慌。

  怪只怪市面上太多業餘偵探,一見李先生身邊約莫不是李太太,也不理那名女子是否李某的姨媽表姑堂妹,甚至是外甥侄女,一於去通風報訊,知會李太太,好當面看人家老婆臉色大變轉型,如霓虹燈般精采,視作上等娛樂。

  我小郭直情無用武之地,自歎技不如人。

  不過總括來說,社裡生意也不太壞。

  養得活咱們三人,還有一位聽電話寫記錄的女秘書,叫艾蓮。

  這艾小姐是個小肥婆,動作頗為遲鈍,但她有一張緊密的嘴,我們最崇拜她這一點,其餘缺點不足為道。

  這一日,是初秋。

  吃完中飯,我讀報紙,艾小姐用紙牌算命,阿毋還沒回來,阿戚在擦照相機。

  我看看手錶:「阿毋到什麼地方去了?」

  阿戚笑道:「小公司就是這點難做,擺檔子鹹脆花生就自以為操生殺權,夥計多上趟廁所也烏眼雞似瞪著,咱們豬油朦了心才會跑到這種地方來打工,日日給你牽頭皮。」

  我放下報紙。「我是關心他才問起,你有事沒事借點蔭頭就說上兩車話。」

  「有朋友把他叫了出去。」

  「做我們這一行,有什麼朋友?」我問。

  「是他中小學同學。」阿戚說:「一早把他叫了去喫茶,到現在還沒回來。」

  「如果托他辦案子,要正式收取費用,」我老實不客氣,「他是我夥計,不能自由接客。」

  阿戚光火,「我們又不是你家生的奴隸,你這人好不可惡,一付老虔婆樣。」

  話還沒說完,阿毋回來了。

  他帶著一個英俊小生,與咱們三人差不多年紀,可是人家衣看合時,風度翩翩身型高大,五官精緻,縱使是同性,也不由得我不喝一聲采:好個風流人物。

  我說:「請坐,沈先生。」

  沈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憂鬱,他靜靜坐下。

  小肥婆艾蓮給他倒了杯茶,忍不住幾次三番的打量他。

  我心想,這樣的人物,難道還會有煩惱?

  阿毋直接了當的說:「他有煩惱。」

  在商言商,我即時說:「我們的費用──」

  阿毋打斷我,「一定照付。」

  我說:「這麼熟,打個九折吧。」

  阿毋瞪我一眼,我也睜大眼睛。

  這些人同我合作多年還裝作不懂我的苦處:水電煤租加上夥計人工,器材連兩部車子,都要了我的命,他們還想我大減價?

  我對沈說:「你慢慢講。」

  沈抬起頭,猶疑半刻,終於說:「事關我的女朋友。」

  我頓時明白了。真乏味,我歎口氣往椅背上靠去,又是這一套。

  又叫我們出發去拍男女親狎的照片;拍得多連黃色雜誌都不想看。什麼時候,我握緊拳頭,什麼時候我們可以真正做一件大案,擒拿警方懸賞的大盜歸案。

  「小郭,你怎麼了?」阿毋推我一記,「你聽沈以藩說呀。」

  「這是我的女朋友,咪咪。」他取出照片。

  我眉頭略皺,一聽這個名字,就知這不是善男信女,什麼菲菲蒂蒂比比咪咪,不妖嬈也不叫這種名字。

  正當的女孩子當然只叫馬利依莉沙白馬嘉烈。

  我取過照片。

  一眼看過去就呆住,「這,你女朋友?」

  我不知道她的洋名叫咪咪,照片上是鼎鼎大名的女歌星柯倩。

  「這是你女朋友?」我刮目相看。

  真是一對璧人,男女都漂亮得如小說中人物。

  握又問:「她有什麼不妥?」

  「我們走了有三年。」

  阿戚探頭過來說:「我從來沒聽說她有男朋友。」

  沈笑一笑,「我們守秘。」

  「為甚麼?歌迷不喜歡?」阿戚問。

  「不,怕受干擾。」

  我不明白,「甚麼干擾,何必理別人說甚麼?」

  阿毋冷笑一聲,「凡是說不必理別人說甚麼的人,大抵未嘗過被人竊竊私語之苦,事情不臨到頭上是不會知道的。」

  我白他一眼。

  阿班還不放過發表偉論的機會,說下去,「認為做名人不苦的人,根本尚未正式成為名人。」

  我拍案而起,「你那麼懂得名人疾苦,難道又是第一手資料?子非魚,焉知魚之苦乎?」

  英俊的沈先生見我們自己人吵得不亦樂乎,大表驚訝尷尬。

  我取出手帕抹汗,「你別見怪,當你是老友,沈先生,所以才給你看到我們真面目。」

  那邊艾蓮雖然不發一聲,卻把每一句話都聽在耳中,笑意盈盈。

  我怕沈先生覺得我們兒戲,連忙使過去一個眼色,嚴肅起來,咳嗽一聲。

  我再問:「她怎麼?」

  沈低下頭,「她不再愛我了。」

  聽到這裡,我真想推掉這個案子。

  我說:「沈先生,大丈夫何患無妻。」

  沈說:「我不要聽這種陳腔濫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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