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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亦舒 「天地良心,我幾時有不歡迎你?」他跳起來。 「好了,阿棋,我們別吵了好不好?」 「我從來沒好好的與你講過話。」他憤憤的說。 「什麼話。」我問。 「你最好的全給了別人,你的笑、你的快樂,你的──把眼淚、煩惱什麼的都留給 我,你不像話。」 「你說什麼呀?」我莫名其妙的問他。阿棋住了嘴,「算了,你懂得甚麼!」「我怎麼不懂?你這人!」我皺著眉頭,「講話吞吞吐吐,聽也聽不清楚。」 他看了我一會兒,微微的笑了。 「我不明白你。」我說。 他低下了頭,自己的手互相握著,不出聲。 「氣了?」我問。 「沒有。」 「沒有就到我那邊去坐坐。」我說。 「不去了。」 我索性躺到他床上去。 「你脫了鞋子好不好?」他問我。 我只好脫了鞋子。阿棋,從來不放鬆我,哪像家明,什麼都笑笑算數,從來不斤斤計較。 這是家明的好處。 與阿棋在一起,比較起來,是乏味得多了。 於是我不聲不炯的坐了下來,看看他。 阿棋的臉圓圓,眼睛也圓圓,鼻尖有點紅,是上次去海灘曬的吧? 「想說什麼?」他問我。 「沒什麼,」我說:「看看你總可以吧?」 「我又有什麼好看呢?我又沒有大汽車。」 「阿棋,你再那麼看,我就真生氣了!」我說:「什麼大汽車不大汽車的?路上無論有哪個男人開大汽車,我就跟他跑?你荒謬!」 「好好,就算我荒謬好了,對不起。」 「阿棋,你怎麼了?好像有點魂飛魄散似的。」 「我而且快要進瘋人院了。」他低著頭說。 「你這人,講話永遠是酸溜溜的,幹什麼?」 「我精神不好。」 「那你怎麼不早說?」我問。 「沒有什麼。」 「那你今天晚上是不出去的了?」我問。 「你想出去嗎?」 「廢話。」「我精神實在不好,我有點胃疼,吃不下東西。」 「看醫生吧,好不好?」我問他。 「沒有用的。」阿棋說。 「那我回去了。」我說。 「小貝──你在這裡陪陪我可好?」他問。 「陪你?」我睜大了眼睛,「幹什麼?」 「行嗎?」 「當然行,我就坐在這裡陪你好了,反正我回家也沒什麼事幹,但是你可不准說我煩!」 「不會的。」他說。 我打了一個呵欠。 「放了假便好像沒什麼要做的。」我說。 「你可以常到這裡來。」阿棋忽然說。 「咦;你以前不是老趕我走的嗎?」我問。 阿棋的臉紅了起來,「現在不會了,你也大了,不會搗蛋了吧?」 我搖搖頭,「你這人,主意改變得飛快。」 我脫了鞋子,坐在他床上,盤著腿翻畫報。 「要口香糖嗎?」他問。 「你說什麼?」我呆住了。 「口香糖。」地聳聳肩。 「阿棋,我一向知道你最討厭!」我指著他。 「現在不討厭了。」他說。 我笑了起來,「你這人!真是天曉得。」 「喏,你吃吧。」他遞給我一大包口香糖。 我拿在手中,反而不想吃了,天曉得。 以前我老在他面前嚼口香糖,一半是因為他討厭我那樣做,現在既然不討厭了,我還做來幹什麼? 他看著我。 「阿棋。」我叫他。 他以詢問的眼色看牢我。 「沒什麼,」我說:「就是叫叫你的名字。」 他也笑。 「阿棋,你有什麼打算呢?」我問他說。 「我不明白你的話。」他站起來,坐在我旁邊。 「你打算娶妻生子嗎?」我問他,「唔?」 「我想這是每個人不可避免的。」他說。 「每個人都得那麼做嗎?」我問。「差不多。」阿棋答。 「真的?」我問。 「看情形大家都差不多。」阿棋告訴我。 我的興致來了。「阿棋.你將來的老婆,會是怎麼副樣子的,呷?你告訴我。」 阿棋漲紅了臉,「你這人,也不小了,怎麼老問這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這難道不能問的嗎?你真怪。」我說。 「給你氣死。」 我搖搖頭,「阿棋,你怕難為情,是不是?」 「不是……算了,不要再講這些好不好?」 「你愛講『算了,算了』,這又是什麼道理?」 「你怎麼還是淘氣?十七歲的人了。」 「有年齡規定不准淘氣的嗎?」我問他。 「你像個小猴子似的。」阿棋說:「幾時改?」 「小猴子?太難為情了,這樣的形容詞。」我說。 他笑。「看,罵了人,佔了便宜就笑。」我說。 他笑得更開心了。 我想起來,「喂,阿棋,看你的樣子,不像有胃痛啊!」 「噯,」他說:「彷彿好了一點了,真的。」 「好得那麼快?」我不相信的問:「有這種事?」 「的確好了。」 「不會吧?剛才你是假裝的吧?」我懷疑。 「沒有,剛才的確是不舒服。」他說。 「那麼現在去街了嗎?」我問:「可以了吧?」 「小貝,你怎麼老想去街?難道在房裡真的坐不定?」 「才沒有,我不過覺得你悶而已。」我說。 「我悶?」 「你坐在家裡悶!好了吧?」我說。 「我今天不想出去了。」他看看我的臉色。 「不出去,隨便你。」我告訴他。 「你陪我?」 「可以,我早就答應了,不過我有點累。」 「躺一下好了。」阿棋答。 「阿棋,你想我躺在你床上,總有點不太好。」 「有什麼不好,以前你不是老躺著。」 「以前大家都小,沒有什麼關係。」我說。 「現在大了嗎?隨便你好了。」 「阿棋,真對不起,我先回家睡個午覺。」 「好的,你去吧。不怪你。」他看我一眼。 我簡直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我去睡午覺,他又怎麼怪我呢?莫名其妙。 這天氣,人真容易疲倦。熱得頭都發漲了。 到冷氣間去,更想睡覺,本來因為有功課牽著,想睡也不敢睡,硬撐著做,現在可沒了心理負袒。 我並沒想借個理由避開阿棋的。 回到家中,我靠在床上看了一會兒書。 我只覺得眼皮越來越重,越來越重。 終於我的書「拍」地一聲掉在地下,人睡看了。 你看,懶蟲便是懶蟲,一點法子都沒有。 我醒來的時候,正是吃晚飯的當兒。 媽說家明打過電話來,他說明天十一點鐘來與我出去喝茶,他好久沒喝中國茶了。 我聽說,心裡又高興又緊張,吃了兩碗半飯。 我想要是明天阿棋肯與我們一塊兒出去,多好。 但是阿棋是個死古板,他不會合作的。 想到這裡,我也不高興再去找他了。 我在房中與媽聊了聊天,說了幾句話。 媽當然還是媽,說來說去,話都是一樣的。 我是心無大志的那種女孩子,媽問我將來如何,我說我也不知道。 我對升學也沒有多大的興趣,找事做也沒什麼不好。 我有一點好處,那便是我很隨和的。 媽於是說:「反正你年齡不大,我希望你可以多念幾年書。」 「念就念吧。」我說。 「看你,好像沒多大的興趣,你想怎麼?」 「沒怎麼,輕鬆一下,我想那樣。」 「你不是想嫁人吧?」媽笑著問我。 她可把我嚇了一跳,怎麼攬的?媽怎麼會說這種話。 「嫁人?」我的確一驚,「才沒有呢!」 「那就好。」 「再說,嫁給誰呢?」我笑。「從來沒想過。」 「你還年輕,知道嗎?不用急的。」 「我可沒急,要認識幾個男朋友,才真呢。」 「那你儘管去認識好了。」媽並沒反對。 「媽,一個女孩子,幾歲才適合結婚?」 「也許二十四五,也許二十七八。」她答。 「那二十七八不是就快成老處女了嗎?」我笑。 「老處女有什麼不好,何必要急急的嫁出去受苦?」 「媽,嫁人也不一定是受苦的啊。」我說。 「是嗎?」 「媽,你受苦,不一定代表人人都受苦。」 「算了。」媽歎口氣,「不與你說了。」 「媽,你與爸離了婚,不一定每個人都離婚。」 「好了好了,算你有道理,小貝!」媽笑了。 媽就是這樣,對男人沒有什麼信心。 於是我換了一個話題。 「媽,家明長得真漂亮,是不是?」我問。 「瘦削了一點。」 「那麼樣樣要似阿棋,都圓圓的好?」 「阿棋的確是長得不錯。」媽忽然說。 我笑了。 「不對嗎?」 「阿棋不好玩,他就是一點情趣都沒有。」 「也許他不是跟人家玩的那種男孩子呢。」 「不曉得,」我說:「也許他會是一個好丈夫。」 「可不是。」媽說。 「但是這年頭誰要好丈夫呢?當然是好的男朋友吃香一點了。」我說:「況且誰也沒嫁過給他,說不定他也不是一個好丈夫。」 媽笑了起來。 旱天晚上,不出去?」她問我。 「不出去,養足精神,明天與家明玩一整天。」 「阿棋呢?」 「阿棋?不知道,他自己有自己的節目吧。」 「往年暑假都是他陪你的呢,忘了?」媽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