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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亦舒 我揚起一道眉,這大大出乎我意料。 「律師都找好了,專等洪氏去簽字,這趟你澤叔大大丟臉。」 啊。我又弄不懂了,那何故陳鎖鎖還到處招 搖?不禁困惑起來。 「你嬸嬸比我強,她說她看見我這個例子醒悟 到忍辱負重什麼好處也沒有。」 我岔開話題,免她動氣, 「媽,你要是想賣房子,現在也是時候了。」 「你呢,跟不跟我回去?」 「我再留一會兒。」 母親凝視我良久,說: 「你不是想同他斗 吧?」 我即刻否認, 「不是。」 母親歎口氣, 「沒有用的,同洪昌澤斗是沒有用的。」 「媽,我不會與任何人比拚,你相信我好不好?」 她長長歎口氣。 她是個寂寞的女人,很不開心,像所有不快活的人一樣,她覺得敵人特多,朋友特別遠,運程比人壞,麻煩不住來。 「媽媽,」我安慰她, 「你還有我。」 「你又不是女孩子。」她說, 「女孩與母親接近。」 「真的嗎,我認識一個女友,她忙得一年才回家三次。」 「我要走了。」她說, 「你自己當心,必要時也讓洪昌澤知道,你會反撲。」 我捧著咖啡杯呆了很久,反撲?我沒有能力, 連麥公都不一定站在我這邊,我不能有什麼作為, 這件事想都不要去想它。 在停車場上,我碰到澤叔的司機。 他一臉尷尬相,我便知道他接的不是嬸嬸,果然,一個女子急步過來,我幾乎不認得她。 陳鎖鎖把頭髮剪成平頂,毛茸茸的只兩三公分長,額前一撮略長,燙成波浪,垂在一隻眼睛上,身上裹著件黑白兩色的沙籠裙。 這種打扮出奇地適合她,整個人如一幅新派畫,奇趣。 看到我,她朝我點點頭。 她與我都猶疑,不知好不好打招呼,司機只得僵立一旁,等她發落。 她微笑, 「人生何處不相逢。」 我恭維她: 「轉了髮型,看上去只有二十多歲。」 她卻說: 「我本來只二十七歲,是洪昌澤把我映得老氣橫秋。」 我略覺詫異,她有感慨,這倒是我所始料不及的,我一直以為像那樣的女子,只要有人帶著吃喝玩樂坐飛機開遊艇,可以隨時在時裝店或珠寶店內一擲千金,便心滿意足。 她似有心事,不想多說, 「我們改天見。」 「再見。」 司機鬆口氣,把她載走。 回到辦公室,撥了幾個重要電話,約了幾個人,無事忙了一輪,下午打算去拍賣場看古董袋表。坐下便自覺空虛,這種生活,同母親與陳鎖鎖所過的日子,有什麼不同? 更難受的是,我是男人,賦閒感覺上比她們更窩囊。 剛在無聊,澤叔過來。 一見他的表情,我又暗暗稱奇,他臉色陰晴不定,跌進沙發裡,疲倦得不得了,一隻手拿著疊照片,另一隻手在臉上搓動。通常只有極困惑的人才會有這個動作。 他不出聲我也不開口。搶先說話彷彿似故意討好他,我不願意那樣做,自卑作祟。 他把照片遞給我。 我取過一看,相中人居然是我與陳鎖鎖。 我即時明白,澤叔派人去盯牢他的女友,隨時隨地拍照為證據。 我問心無愧,當然不用避嫌,但澤叔竟然會得淪落得出這種招數,也就很可憐了。 他手中自然有更多此類照片,掌握陳鎖鎖一舉一動,我忽然同情這名女子。 鎖鎖,性格鎖住命運,現在已經這般不堪,正式嫁予洪昌澤,更似籠中鳥。 我把相片還給澤叔。 「你不贊成這麼做吧?」 「一萬個反對。」 「依你說該怎麼辦?」 「澤叔說笑,怎麼會來問我。」 「不,恭敏,我要聽你的意見。」他取出雪白 的手帕拭汗。 竟然到了這種地步,一點瀟灑都沒有。我的心 一動,澤叔練的是金鐘罩功夫,這可是他的練門, 無意抖露出來。 「你見過她?」 我點頭, 「碰見過兩次。」 「她同你說什麼?」 「說聲好,寒暄幾句。」 「就這麼多?」 見他緊張,我打趣他, 「你應當問私家偵探才 是。」 他問: 「是不是同一個舞男型的男人在一 起?」 「沒有注意,也許只是普通朋友,現在男生也 好打扮,除了我,我是特別邋遢,別人看上去大概 都似舞男。」 「你不必替她說好話。」澤叔頹然。 他大概要查清楚她的底才肯娶她,偏偏她在這 種要緊關頭又不守行為,看來這次黃金機會要泡 湯。 「沒有呀,只是叫你別過慮。」 「真是賤貨!」他忽然咬牙切齒的罵她。 我嚇一跳,瞪著他。 澤叔再也不能控制他自己,訴起苦來: 「你瞧瞧她同什麼人在一起,有洪太太她不做,一定要與我攤牌,同我分手,我原以為她不過要挾我,誰知她來真的。」 我很震驚, 「她要離開你?」 我一直以為她要逼他娶她,太意外了。 「你說是不是瘋了?一直以為她不甘做小,現在讓她名正言順進門,她還是不肯。」 原來事情剛剛相反。 我淡淡的說: 「要走也只得隨她走。」 「一直以來,我也認為這是惟一的做法,可是對於她不一樣,我決不能放她走。」 我心中暗暗好笑,不放又如何,又不能用鎖鎖住她,那麼大一個人,腳長在她身上,她要變心,澤叔怕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不相信他有膽做對她不利的事,他今日的名利得來不易。 他不過在氣頭上。 要老狐狸如洪昌澤氣得這樣,她的道行不淺。 我努力忍著笑,恐怕雙眼出賣我,只敢看著窗外。 澤叔在接著的二十分鐘內如熱鍋上的螞蟻,急躁不安,搓手踱步。 跟著他同我說: 「我已決定離婚。」 我表示惋惜。 「你已經聽說了是不是?好事不出門,我本事 沒你父親大,連老妻都不要我了。」 澤叔這次弄得焦頭爛額,在我面前使勁訴苦, 反而覺得他也有可愛的一面,人總不會黑墨墨黑得 透頂,總還有天良未泯的時刻。 我說: 「你不能放嬸嬸走。」 「怎麼求她?」澤叔瞠目。 「有幾種辦法,看你是否還重視她。」 「重視,當然重視,她是我四個孩子的母親, 玩笑開不得,萬一她帶著贍養費胡亂去嫁個光棍, 洪家顏面何存。」 雖然自私,說得也對。 「那只得跪下來求,寫悔過書,同陳鎖鎖小姐 斷絕來往。」 澤叔臉色灰敗,說來說去,他不肯放棄陳鎖 鎖。 當晚我把麥公抓出來吃宵夜。 一桌都是他喜愛的補品,把匪夷所思的動植物 都拿來互燉,在文火上熬十來二十個小時,據說六 十歲老頭子吃下機能有希望同十六歲小伙子看齊, 唉。 麥公極信這一套。 我說: 「孝敬您老,舉筷舉筷。」 他呵呵地笑, 「恭敏,一起來一起來。」我不敢吃,我怕。 待他補酒補品齊齊落肚,我把話題拉到我感興 趣的方向。 我閒閒說: 「澤叔上得山多終遇虎。」 「他與陳小姐可是耙上了。」 「我勸他不可同嬸嬸分手。」要套人話先要說 話給人聽。 「什麼,二十五年的夫妻也要分開?這不像洪 昌澤。」 「我也這麼說,麥公,這位陳小姐到底是怎麼 回事?」 「不清楚,聽說一直住在紐約,跟了他好幾 年,如今吵回來,要同他分手。」 「麥公,一個女人,對洪昌澤來說,算是什 麼?」 「本來就不算什麼。」麥公微笑。 「漏洞在什麼地方?」 麥公狡猾的反問: 「你說呢?」 「他愛上了她。」 麥公轟然大笑,差點連補品都噴出來。 「恭 敏,你真幽默。」 我沉默。 麥公歎口氣, 「恭敏,你澤叔最在乎什麼?」 「錢。與錢財有關。」 「是,他有部分錢在她那裡。」 「我不相信,何必放在她那裡?去瑞士開幾個 戶口神不知鬼不覺,多麼妥當。」 「怎麼逃過你們的法眼運出去,噯?帳簿上又 沒這筆數目,有關部門查起虧空來,要坐牢的。」 烏雲散開,我看到真相,她有他貪污的證據。 麥公算是待我不錯,這些話都肯對我說。 「恭敏,你莫管閒事。」 「是。」 「真的聽進耳朵裡去了?」 呵,原來與陳鎖鎖有這等糾葛。 那筆款項,恐怕為數至巨,否則澤叔不會這樣 煩惱。整件事令我想到黑社會首領與他情婦的故 事,要好的時候他什麼都肯,發妻子侄,任何人都 比不上美艷的外遇給他的歡愉,這個女人往往掌握 他的命根…… 我想得太多了。 那夜很早上床。母親找過我一次,覆電時酒店 說她已外出,同一位洪太太吃飯去,那一定是澤 嬸,她們妯娌間有些話可說。 朦朧間電話鈴響,我還不想聽,想到可能是母 親,才掙扎起來,她有神經衰弱,常為小事失眠。 電話那頭傳來澤叔驚惶的聲音。 他竟說: 「恭敏,我殺了人,我殺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