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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我做了濃咖啡,又拿出一小瓶好白蘭地。我說:「至少是磨砂玻璃瓶子的ASQD,三星會喝死人。」 阿玉笑了,「以前在宿舍住,也收著這麼一小瓶酒,一天到底與舍監鬥法,藏在床底下,藏在櫃子裡,嘿!」 龍忽然說:「簡直一點自由也沒有!」 「根本就是。」我聳聳肩,「老一輩還裝個德高望重的樣子,其實後背如何,不得而知。像我們這舍監是老頭子,一天到晚。走火入魔似的要去揭發男女間的道德行為,他老先生的女兒先受不了,跟一個挪威籍的後生跑掉了,氣得他什麼似的,大概就因為心裡不開心吧,所以一直以找學生的不是為樂趣,結果咱們只好跑了出來租房子住。」 龍說:「英國人……就這樣。」 「年輕的一代蠻好,就是六十歲五十歲那一代還是看不開,一天到底想當年。」我停一停:「聽說美國人比較開朗?」 他微笑,不置可否。 我不高興的說:「你這人就這樣,哄得別人把話都說了,自己卻坐在那裡穩如泰山。喝咖啡吧,別多說了。」 龍也不生氣,微笑的喝咖啡。 阿玉說:「這咖啡泡得倒不錯。」 「不敢,不敢。」我沒好氣的說。 後來龍走了以後,阿玉就怪我聲音太大太租。 我撐著腰說:「好奇怪!他又不是三歲的小妞,我聲音大怎麼樣?還嚇唬了他不成?幾十年的老朋友,忽然就為了這麼一個小子來輕視我,好不氣人!我告訴你,這個人,這個人……」我想了半天,「心懷叵測!」 阿玉笑了,你看你,快去把成語熟讀幾篇才來罵人,這算什麼呢?」 「你以後少為這人得罪我。」我氣鼓鼓的說。 她顧左右而言他:「家傑呢?」 「走了!」 「氣呼呼的,為什麼?吵嘴?」阿玉說。 輪到我笑了,「阿玉,你知道我是不跟任何人吵嘴的。」 「啊,那麼剛才那一輪機關鎗算什麼?撒嬌?」她揚揚眉毛。 我氣得搖頭。阿玉永遠是最厲害的。 結果我說:「我叫他走的,別誤了他大好青春,我並不喜歡他。」 「阿瓦,你一直跟不喜歡的人在一起。」 「是呀,因為……因為——對了,我是一個無聊的人。大家做朋友無所謂,有什麼進一步的要求,對不起。我不是一個老法人,可是一有個不關痛癢的人把手搭過來,我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家傑把手搭過來了?」 「沒有沒有,可是有那種企圖。有那種企圖已經很可怕了吧?老娘不幹那種事。」 「可是終久人家知道了,就會說你男朋友多,女孩子到處與男人出去,還是吃虧的。」 「唉。阿玉,嘴巴長在人家臉上,我怎麼辦?要說什麼,隨他們說去,我自做愛做的事兒,逍遙自在,十分安心。人家說什麼,我是不管的。」 阿玉埋怨道:「你不管,卻有管呢,好好的男孩子想上門,都給這種流言嚇走了。」 我苦笑,「阿玉,你偏不相信我的話,幾句流言怎麼嚇得走好人呢?要走的人,不過是我個藉口罷了,將來自然有真的會來,你放心好了,不必替我愁。」 「你到底喜歡哪一種男孩子呢,阿瓦?」 我想了不久,「不知道。」我說。 「你心裡總有個樣子吧?」阿玉問。 「沒有,」我坦白的說:「阿玉,我是跟你差遠了,你把多遠的事都想好了,我卻一點沒打算,明天尚未有著落呢,不過我也不擔心。那個人嘛……總而言之要真的對我好,如果是真的對我好,我自然也會對他好,至於長得怎麼樣,我可不理。」 阿玉低下了頭,「這倒很動人。」 「去你的。」 「真的,阿瓦,不騙你,好動人啊。」 「動什麼人,這世界,那裡去找這麼一個人去,要對我好一輩子,我也對他好一輩子,『執子之手,與於偕老』,比我一條龍還難呢。」 阿玉聽見一個「龍」字,就笑了。 我也陪著她微微的笑。 我基本上是一個快樂的人,這種事情,不過在我心裡一閃而過。 家傑,他是不錯的。 不過今天一走,也不曉他是不是會再回來。女孩子哪個地方沒有?一毛錢一打,中的西的,混血的……他大概是不會來的了,實在是相當可惜的呢。 也好,免得誤了他的前途,正如那種章回體小說裡小姐,以絲帕掩臉,很不願意的對她的情郎說:「相公尊重前程。」然後扶著丫頭,回家去了。 我當然沒有愛上任何人,不然哭也哭死了,還會想到章回體小說裡上去呢,不過那養著好幾個丫環的生活,確是令別人羨慕的。咱們這一輩子,真是想都別想,這一代的生活,是沒有想像、沒有快樂的,自然也沒有太多的悲哀,不過是活著,為吃一口飯而活著,像阿玉這麼清秀的女孩子,在以前恐怕可以有一番作為吧?至少也做個名妓,然而今日,她不過是芸芸數千名大學生中的一名。我是一向不為自己可惜的,我是一個最普通的俗物,但是別的女孩子,或長得秀氣,或長得美麗,或長得聰明,總是深為惋惜,真生錯年代了。做了四頁功課,覺得非常的高興,非常的對得起自己,到了週末,烤起火來,益發不出去,只與阿玉說著笑。 我問她:「你記得皮貨店的方老闆?我拿那件藍狐回去洗,他見了差點昏過去,直問:『怎麼會穿到這種地步的?』我說是雨淋的呀,他說:『狐狸不怕水也不會糟蹋成這樣!』我說濕了自然要放在火爐旁烤乾的,你說我土不土?就這麼結果了一件藍狐,現在狐狸還頂貴的呢,不過看那老闆,那表情之心痛,我也就不好意思笑,真是。不過我始終疑他的話,下次見了狐狸,可要問一問;「喂,狐狸,你怕不怕水?」 阿玉笑:「你這個嚼舌根的。」 我問:「龍來嗎?週末呢,足足兩天半。」 「你把那篇報告細細的譽清一下吧。」她說:「還管閒事呢。」 「不想做那個,我見了功課,如干斤閘似的,不是懶,實在煩了,你想想,一模一佯的功課,做了三年,三年啊!真膩了,也就佩服那些博士,像我們家這哥哥,念機械工程,香港工專是三年,跑到英國來做了七年,把什麼街頭都搜刮一空,結果我看他也不見得有什麼大快活的地方,也許有時候,把那些文憑取出來,可以用一個蒸氣熨斗熨一熨,又放回抽屜去,像某些人熨鈔票那樣。」 阿玉早已笑成一團,「你看你,益發什麼都說出來了。」 我說的可是真心話。 阿玉問:「家傑來不來?」 「看樣子是不來了,我們不是吵了嗎?早跟你說了。」 阿玉說:「我看他還是要來的,他還能上哪兒去找一個比你好的?我才不相信。」 「喲!你叫我受寵若驚了,怎麼見得他找不到更好的呢?」 「你呀,你整個人就像開心果一樣。」阿玉說:「有時候簡直離了譜的,可見大家還是經不起你逗。」 「我可沒逗人做不道德行為。」 「那自然。」阿玉自我一眼,「也快了。」 「聽聽,這算是什麼話?」我說。 「喂!門鈴響了。」 我去開門,只見門口放著一大把菊花,都是大朵大朵的花蕾,卷在薄薄的糯米紙裡,我呆了一呆,揀起了那札花,抬頭看到一行腳印,那人走得好快,分明是家傑。 他擱下了花,走掉了,招呼也不打一聲。 阿玉在一旁說:「你叫他一聲,叫他喝杯咖啡。」 我不響,抱著花兒。 「叫呀,你不叫我可要叫了。」她摧我。 我還是不響,家傑令我太詫異了。 阿玉提高聲叫:「家傑!」 家傑已經走遠了,他沒回頭,只是提高了手,擺了一擺,算是答覆。 我們回到房子裡,關上了門。 阿玉馬上取過了花瓶,把花好好的插妥。 她說:「其實你是應該追上去的。他沒有開車來,就是想你追上去。」 我瞪她一眼,「對,我鞋子也沒穿,就踏著雪追上去,我瘋了?等下得了肺炎,命也丟了,就為這幾枝菊花?」 「為他那份心意。他倒是受你陶冶,成了這麼浪漫的人了。」阿玉笑著。 我說:「這種事,每個男人都做得出,你別太天真了,他的車就在街角等著,你以為他會凍死?你要往美處想,儘管想去,我可沒那麼天真,我覺得他們都是有所求而來,目的越得不到,就越心有不甘,非要證明他的能力不可——說穿了,一文不值。我還追上去呢,最好像拍電影那樣,就雪地裡擁抱,接吻,我又沒發神經!」 阿玉說:「你這個人,也太煞風景了。」 「阿玉,你做人,與現實完全脫離關係的,這是什麼道理呢?你看人,就看一張皮,皮下的內臟血液,明明是存在的,你假裝不知道,你當心像聊齋裡的那個書生,別碰到了一張畫皮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