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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亦舒    


  是的,唐自從離開家庭,跟一個舞女混得焦頭爛額,無面目見人的時候,就對女人沒了信心,所以他巴不得扼死她們,變相的出口氣。他恨女人,恨他的母親跟父親離婚,恨她母親死要面子,恨他的女朋友背著他與別人上床,恨那個舞女使他抬不起頭來,他有太多的恨,朱明有太多的愛,朱明把所有的愛堆在唐的身上,也改變不了唐,這個世界裡,誰也改變不了誰。

  「你肯離開他?」

  朱明轉頭跟我笑笑,「這不是肯不肯的意思,我一向不喜歡勉強別人,或是為難別人,我不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女人,我不能討得他的歡心,我抱歉。」

  她的笑容是那麼淒苦。

  「想一想,你有多少別人沒有的東西。你長得漂亮,畫畫得漂亮,你有朋友,你不愁生活——」我說。

  「把這些都加在一起,然後把唐給我。」

  「說是這麼說,但是你那麼愛畫……這世界上到底還有別的東西……真把唐給你,你又後悔了。」

  「或者會的,」朱明說,「但是現在我不後悔。」

  「藝術家都非過這樣的生活不可嗎?毫不珍惜你現在擁有的一切,去追求得不到的東西。依我看,你暫時先把唐擱在一邊,然後努力你的功課,將來大家見了面,也好打招呼。」

  「家豪,你怎麼這樣婆媽?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我最不喜歡玩帥,我並不介意我做人不瀟灑,愛一個人決不瀟灑,為自己留了後步的,也就不是愛,我不介意出醜,你們為什麼要替我擔心?」

  「你太不自愛了。」我說。

  「是嗎?或許是。我從來不曾喜歡過自己,所以我渴望別人喜歡我。」

  第三章

  朱明站在街角,「我的『家』到了。」

  「我送你上去。」我說。

  「不用了。」朱明說,「家豪,謝謝你的美意。」

  我看著她上樓,她到了閣樓,把燈開亮,開了窗,向我招招,「再見。」她說。她的聲音並不響亮,但是街上那麼靜,聲音幾乎起了回音。我低著頭走了。

  那一夜我並沒有睡好。一大清早,唐就來了個電話,說:「琪琪在不在?叫她到閣樓來一趟好不好?我想朱明的安眠藥片服多了。」他的聲音並不慌張。

  「為什麼不送院?」我急問。

  「早洗了胃出來了。」唐冷淡的說。

  我與琪琪同時趕到他們住的地方。朱明並沒有躺在床上,她挨窗口坐著,唐在收拾東西,兩個人都穿著厚厚的毛衣,隨時預備走的樣。

  他們崩了,再也沒有辦法和好了,我算一算那時間,自聖誕前後,到現在,連春天都還沒過完,才兩個多三個月。唐瘦削的臉板得很緊,薄薄的嘴唇閉成一條線。

  他斷斷續續地說:「我是不怕女人玩這套把戲的,真正為我差點死掉的人還有呢,別說是幾顆安眠藥片……不過是想折騰我,可是連帶你自己也不好受。我不會是你第一個男朋友,也不會是最後的一個,是不是?」

  琪琪跑去按住他:「別多說了,夠了。」

  從這幾句話來聽,唐對朱明不是沒有好感的,至少他恨她。要叫一個人恨了也並不容易。比叫一個人愛一樣的難。

  以前有個女同學喝醉,我去扶她,她碧綠的眼珠子瞪著我看很久,然後痛哭失聲,嚷道:「沒有人愛我——甚至沒有人恨我!」這話也不是講得沒有道理的。

  我問:「你們兩個人同時搬走?」

  朱明說:「我先走。我不管別人了。」

  琪琪說:「我看一切沒問題了,家豪,我們走吧。」琪琪這樣子做也是對的,到底這是他們家的事,我們怎麼管得了那麼多,幫了這個幫不了那個,說不定他們轉頭又要好了,反而跟我們疏遠。

  下得樓來,我有點迷惘。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琪琪替我拉拉圍巾,她順口問:「你看他們是鬧彆扭呢,還是——」我說:「我看是沒有希望了。」

  琪琪說:「唐這個人也奇怪,可以跟一個舞女同居兩年,弄得幾乎身敗名裂,卻不能容忍朱明。」

  「滑稽是不是?生命本來是最最滑稽的。」我說。

  「我想朱明很快會沒事的,我不欣賞她的作風,我覺得她又固執又邋遢,真的,她要是讓一讓唐,你知道唐,一個幼稚園園長就可以把他擺平了……但是……」琪琪說話也一截截地,「朱明的臉,開頭是覺得略嫌平板的臉,後來是覺得十分明媚,我不懂形容,她有一張很經看的臉,還有那雙眼睛,真是恩怨分明,七情六慾都寫在上面。」

  看久了令人害怕的,一個孩子那樣的眼睛,帶審判性的。

  他們並沒有和好,春天過去了,夏天來了,夏天幾乎要完,他們也跟著完了。

  唐現在與一個離過婚的外國女人來往。他覺得很舒服很平和,他絕口不提朱明。夏天的時候,我把功課告一個段落,打算休息一兩個月。有一天經過朱明的宿舍,我去找她,廣播下來,她不見人。打電話上去,接的人說朱明並不在那裡住了,我問:「現在朱明住什麼地方?」

  「小溪路——你等一等,」那個女孩子去查了很久,「小溪路十號。」

  「謝謝你。」

  我很不放心。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親戚在此地,但是看上去她是很孤寂的。我開車到小溪路去,找了很久很久,才看見一排那種濕氣很重的舊房子,房租想必是很便宜的,但是怎麼能夠住得舒服呢?朱明家庭的環境應該不會差,否則的話她穿不起銀狐裘。

  我按鈴,沒有人來開門。

  我坐在她家門口,家門口信箱有幾封中文信,有兩隻空牛奶瓶子。我打算等她回來,她到什麼地方去了?如果深夜不回來,難道我就坐到深夜嗎?

  我把她的信都拾起來,都是寫自一個地址的。看樣子是回郵地址,是她父母寄來的信,我心中責怪著朱明,再忙再貪玩,也不該把父母的信扔在一角,她把兒女私情看得太重要,天生一副情癡的性格。

  我靠在樹邊等,樹葉很茂盛,碧綠的、大塊大張的,被風吹得拂過來翻過去。夏天要過去了。時間過得這麼快,我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再回來。是呀,花兒謝了明年還是一樣的開,明年誰住這裡就沒人知道了,人事改得這麼快,煙月又從何得知呢?太累了,我靠在門框上,累得人真想睡一覺。說不定陪朱明回來的男人會揍我一頓,我憑什麼坐在這裡等她?

  但是朱明回來了。

  她叫醒我:「家豪,家豪你怎麼在這裡睡著了?」

  她抱著一個大籃子,籃子裡一大堆衣物。她到自動洗衣店去洗衣服了,我看見她的臉,真是嚇一大跳。她真的瘦,這時候走在草地上。她整個人是那麼憔悴。

  我替她抱好衣服,她說:「唉,生活真是沮喪。」

  我心痛的責備她,「真的,對你這種人來說,生活真是負擔,你不顧吃,不顧住,不顧父母親戚朋友,你就為虛無縹緲的愛情而活的,是不是?」

  「你都不原諒我。」她疲乏的笑一笑。

  她開門進去。我跟著進去。

  「你等了多久?」她問我。

  「那不重要。」我打量著屋子。奇怪,屋子打掃得很乾淨。她不是一個髒女孩子,她只是隨便,她對什麼都隨便也好了,偏偏又對唐這麼認真。

  「星星的碎片。畫好了沒有?」我問。

  「還沒有開始,我現在畫『一是寂寞的數字」』

  「還沒有找到男朋友?」我問。

  「我再也找不到了。」她低下頭,把洗完烘乾的衣服一件件地折疊好。

  「你一個人住這裡?」我問。

  「是的。」朱明答。

  「那不好,沒人照顧。」

  「我不在乎。」她的眼睛是定定的,以前我曾經見過的是雙寶光燦爛的眸子,我真忍不住了。

  「你吃得好嗎?」我直問。

  「我不知道。」她把衣服擱在一邊,她哭泣起來,「我是這麼的傷心。下次你見到唐,你跟他說,叫他把我的心與靈魂還給我吧。」

  我捧起她的頭,她緩緩的哭泣著,她已經沒有那種胖的感覺,她在漸漸崩潰中。多久了?太久了,她只不過認識唐三個多月而已,現在分手將近一倍的時間,她還沒有忘記,她是故意不要忘記的吧?

  我輕聲而殘忍地說:「唐,他根本會說沒見過你所要的那兩件東西。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為人。」

  她用裙子蒙著頭,一直哭,我心裡很難過。

  「你這樣子下去,怎麼辦呢,好久沒上學了?」我說。

  她點點頭。

  「要開除的,你去上學,我天天陪你吃晚飯好不好?我去接你放學,」我問她,「好不好P」

  「琪琪不喜歡我。」她嗚咽的說。

  「那是不對的,她當然喜歡你,我一個人來陪你,那總行了吧?你總得振作起來,你父母生了你,養了你那麼大,你自己又掙扎著活了那麼久,總不見得都是為了這一次短短的戀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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