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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我只是微笑。 然後前面那三個活寶發覺她不見了,便起身到處找,有的上廁所,有的走到前艙。可是明珠很有辦法,她用毯子遮住了臉,他們走過幾次都沒有看見。 我覺得有趣極了。 明珠在毯子下帶著哭音的說:"我成了賊了,他媽的。" 忽然聽見一句粗話,我先是一怔,後來實在忍不住,笑出聲來,天下怎麼會有這種事。 她說:"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 "我出言粗俗。"她依然在毯子下。 "他們走了,你可以出來了。" 她把毯子拉下來,一張臉漲得通紅,可愛得很。 "謝謝你。"她說。 "不用客氣。你別怪你三個朋友,他們愛你情切。" 她瞪我一眼,"你開什麼玩笑?他們不是我朋友,誰有這種朋友就該跳飛機了。" "不是朋友--"我問,忽然覺得多事,馬上道歉,"對不起,不該取笑你。" "不怪你,誰不好奇呢!你看他們那鬼樣!演滑稽戲似的,我才不去客串主角,我在這裡躲定了。" "為什麼怕他們?"我說,"飛機還要飛近二十小時,你坐在這裡,多辛苦。" "那麼你是怎麼坐的?"她反問。 "我們命苦,要賺薪水呀。"我笑。 "又開玩笑了,先生,難得你這麼幽默。"她說。 我又笑。 "你看見那探頭探腦的五短身材沒有?"她問我。 "看到了。"我點頭。 "這人自說自話,聽見我暑假回家,他就買個票子,跟了我一班機--我沒膽子說這班飛機是我的,可是你想想哪裡有這麼巧的事?嘿,在火車裡又一起,亂說話,亂做表情,硬要我嫁給他,怎麼搞的,大家同一間學校,也沒見過幾次面--對不起,我話多了,你是陌生人,我不該對你訴苦,可是這次我實在氣急了!" 我微笑裡很帶點安慰的意思。 她輕輕的說:"那個外國人,更滑稽了,她父親在香港做事,大概是個刮民脂民膏的奸人,他也硬擠著一班機,硬要我教他說廣東話,我真覺好笑,怎麼我們大學裡多這種人物。" "第三個呢?"我忍不住問,"也是同學?" "那個又不是了,"她說,"那是中國餐館老闆的兒子,吃喝嫖賭,無所不至,他看中我,我還頂害怕,他老子是新界某處某種組織裡的所謂白紙扇。我弄得不好,真會被他砍幾刀,我是怎麼惹下這些麻煩的呢!我不過去那餐館吃過幾頓飯而已。" 她苦著臉。 "到香港就沒事了。"我安慰她。 "他們不放過我的。"她說,"我家人看見了,算什麼?我什麼水都洗不清了,家人一定以為我不聽話,在外國沒好好唸書,亂混男朋友,唉呀,怎麼得了!" "他們又走過來了。"我警告她。 她連忙把毯子朝臉上一蓋。 我趁這空檔去做了兩杯咖啡,我說:"明珠,咖啡。" 明珠詫異的看著我,"你怎麼曉得我的名字?" "他們這樣叫你,我連乘客名單都不必查。" "你叫什麼?"她問我,"告訴我行嗎?" "家明。" "你我的名字都俗。"她微笑。 "有什麼俗?"我笑,"我是家裡光明正大,你是掌上明珠,貼切之極,有何不好?" 她看我一眼,笑了,"從來沒見過這種人,自己誇自己,老鼠跌在秤盤。" "可怕?是不是?每個人都有缺點呢,我也不是好人,你坐在我身邊,其實一樣不安全。" 她笑,慢慢喝了我的咖啡,側著臉,就睡著了。 我看得到她臉上細細的汗毛。 那三個男的開始鬧到空中小姐蘇珊那裡去,說有乘客失蹤。 我對蘇珊說:"這女孩子被他們煩死了,躲在這裡,你對他們說,她換了位子,不想人打擾,請他們別吵。" 空中小姐說了,他們怏怏的坐下來。 蘇珊輕笑說:"家明,你一直眼角高,找不到女朋友,如今這個女孩子實在不錯,別放棄機會啊!這是你最後一班機,我幫你一個忙,不用你當更如何?你請我吃飯。" 我說:"這怎麼可以,你不會累壞麼?" "不要緊,不是我一個人,我們大伙替你。" "我請吃飯不要緊,這個人情--"我看看身邊的明珠。 "算了,家明,你認了吧,一見鍾情,你臉上的表情騙不了人,你錯過這機會,後悔一輩子,你還有十四小時可以做功夫。" "我不是有功夫的人。"我苦笑,"她在睡覺。" 蘇珊搖搖頭,"你這呆子。"她走開了。 我看看身邊的女孩子。一見鍾情,一見鍾情? 她沒睡多久就醒了。 她說:"做夢,回到了家。"聲音小小的。 "還有十多個鐘頭就可到家了。"我說。 "飛機頂難坐,你們是怎麼過的?一天到晚如此。" "我不是說了嗎?"我答。 "沒有呀。" "我要吃飯呀,吃飯難呀。"我笑,"不在飛機上怎麼辦?我又不像你們千金小姐,菜來伸手,飯來開口。" 她笑,"對不起,你偏偏看錯了,我不是千金小姐,我的生活費與學費都由獎學金負責,回家機票是暑假在工廠賺的,哈哈,我可不靠誰。" 我眼睛瞄一瞄她的白金錶。 "這不算,"她搶著說,"這真不算,這是舅舅送的--" 我已經肅然起敬,"我看錯了,對不起,請問你在哪間大學?" "倫敦大學。" "哪個學院?"我問。 "皇家學院。"她說,"我讀物理。" "天呀,"我說,"我報的名也是物理。如今我豈不是比你低班?"在天有這麼巧的事。 "快叫師姊,"她樂了,"叫師姊。" "你幾年級了?"我問。 "第二年剛讀完。" "唉,比我高兩年。"我說,"我九月去入學。" "那有什麼關係?"她笑,"你放心,只要你肯叫我一聲師姊,我決不欺侮你。" "功課難嗎?"我問。 "難個鬼!"她呶呶嘴,"你看看那兩個寶貝就知道了,功課真那麼難,他們還升得了班?" 我笑了,這倒是一枚定心針。 我接著又猶疑的看著她,女孩子,像她這樣的女孩子,為什麼念物理呢? "是啊,你一定在想,她怎麼念物理?什麼道理?可是我喜歡科學,文學婆婆媽媽的,好,沒個標準,不好,也沒個標準,誰看少一本書也不會死掉。你看電燈,沒有它多不方便?《紅樓夢》再好,也是奢侈品--多少人懂得看呢,誰又天天看呢,你別誤會,我是頭一個愛看《紅樓夢》的人--" 天啊,她這樣的女孩子,看《紅樓夢》幹什麼,《紅樓夢》是嫁不出去老姑婆看的。 "你大概又在想--"她笑。 "對對,全被你猜中了,跟你在一起,想心事都沒自由。" "你在想:唷,這人也配看《紅樓夢》?她才不配,哈哈哈。" 我既好氣又好笑的看著她。 忽然她那個洋人男同學走過來發現了她,悻悻的說:"明珠,原來你躲在這裡,你快點坐上來吧。"他狠狠的瞪了我幾眼。 我實在心虛,俗云:"君子不奪人之所好。"我憑什麼霸住明珠,叫她陪我坐?故此我不出聲。 明珠說:"我不前去,你們自己管自己坐好了,別管我,我喜歡坐這裡。" 那洋人沉不住氣:"明珠,我花了兩百鎊陪你回香港,你這點面子不給我?" 我想:洋人也很狡猾,如今變了他為明珠"花兩百鎊"了。 明珠一沉臉就說:"你說的好聽點!我怎麼花了你兩百鎊?我用機關鎗指住你的?兩百鎊是你自己買了飛機票,你現在坐在飛機上,你再不閉嘴,我控告你出言恐嚇罪。" 洋小子臉上從青轉到紅,由紅變白,終於一聲不響的回到前面去。 明珠跟我說:"你瞧瞧,這就是大學生,幸虧我一杯咖啡也沒喝過他的,不然他剛才就說:'我為你花了兩百多鎊零一杯咖啡的錢……'" 這女孩子是非太明白了,一張嘴也夠厲害,然而這種外國小子活該,自討沒趣。 "你可別笑我。"明珠說。 "我怎麼會笑你,"我說,"笑也笑這班男人,怎麼這樣不要臉。" "唉,別笑他們。"她說,"大概我是有點毛病,怎麼他們不去跟別人,偏偏跟著我?" "又一個過來了。"我說。 那一個真是五短身材,豬肺似的一張臉,兩隻眼好似兩道線一般,眼神惡陰陰的,厚嘴唇顫抖著,他看完了我,轉頭去看明珠,看完了明珠,又看我,接著兩隻手握著,指節發出"格格"的聲音來。 我歎口氣,他還會功夫?不中用,會飛天遁地也沒有用,明珠不喜歡他。 明珠也在歎氣。 那人開口說:"明珠,我是為你好,你老喜歡小阿飛--我照顧你多好,你偏跑來跟小阿飛坐--" 聽了半晌我才發覺我已被撥入"小阿飛"分類去了,我還頂受寵若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