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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亦舒    


  沒有什麼道理,太用功了,成日都對住書本,情思昏昏,發了神經了。

  我歎口氣,這一次我是有得苦吃了,看中了這麼一個女孩子。

  過幾日,情緒略為平復一點,想想精神還是寄托在功課上。一日忽收錯了一封信,明明是樓上九號,卻送錯在我信格裡,本來我可以還給分信的人,但一轉念:這是個好機會啊!幹嗎不親自送上去給她呢!

  於是我興致勃勃的拿著信上樓,到了她門口,又猶疑不決,呆了很久,才敲門。她來開門。

  見是我,馬上笑道:「請進來。」

  她很高興的樣子,我也自高興起來。

  我把信遞過去,說:「喏,送錯了信,是你的。」

  「謝謝。」她接過信,低頭一看,嚷:「噯,是阿蔚,阿蔚有信來了!」

  後面忽然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傳過來,「我早說不必擔心,他再懶,也不能不寫信給我們啊。」

  我到這個時候,才看到她身後床上躺著個小伙子,喏,就是那個,在那裡看報紙,見到我,愛理不理的。

  「把信拿過來我看看,他到底怎麼了?」

  她說:「來,跟你們介紹——」

  我忽然很沮喪,馬上說:「我……沒事了,對不起,我走了。」我打斷了她的話,沒讓她介紹那個男孩子給我。我幾乎是奪門而出的。

  我知道這種舉止很不禮貌,但是也顧不得了。有什麼好介紹的,不外是喬治保羅彼得之類。

  但是她對我的態度倒很好,客客氣氣,顯然沒有惡感。

  我又呆了很久。

  長此以往,再住她樓下,我會變個白癡。我想了很久,想到一個絕招一一搬開住,找別的地方,見不到她,眼不見為淨。

  可是我在這宿舍住那麼久,一聲要搬,也不是簡單的啊,光是收拾,就是難題,況且急急忙忙,哪裡找房子去?英國的房子都是又臭又貴,漂亮的又住不起。嘿!搬家。

  我撐著下巴,想了個半天,沒法子。

  有人敲門,我沒好氣——「誰?」

  「我。」

  「你是誰?」

  「萬俟芬。」

  我跳起來,連忙收拾房間,拉正衣服,「請進。」我說。

  她進來了,牛仔褲,T恤。

  她問:「我可以坐下嗎?」

  「請坐請坐。」我連忙說。

  她坐下來、「你這人好不奇怪。」

  「我有什麼奇怪?」我心想,大概她的男朋友走了,她才有空下來聊天。

  「當然奇怪。」她睜睜圓眼。

  「你倒說說看。」我說,「你叫我十二點後停止打字,我不是停了嗎?不吵了吧。」

  「你說我天天六點一刻起床,開水喉洗臉好大聲,好了,現在我變懶人了,天天睡多一小時,你還想怎麼?住你樓上,真倒了霉了。」

  我想:住她樓下,更是不用提。

  她說:「剛才方要謝你,你躲到哪兒去了?有老虎吃你似的,抓都抓不住。」

  我不響,誰叫她床上睡個男人,我瞧不慣。

  「真多虧你了,那信是我哥哥寄來的,如果不是你,換個黑心人,事不關己,一扔,那我可糟了。」

  「不會有這種黑心人的,」我說,「英國人很虛偽,越是虛偽,越要裝個有禮有德的樣子。哼!」

  「你那口氣,倒像我二哥。」她抿嘴笑。

  「你有幾個哥哥?」我問。

  「兩個。」

  「就你一個女兒?」我問。

  這些哥哥也不管教一下妹妹。

  「是,就我一個女兒。」她說。

  難怪,寵壞了。

  「你喝什麼?」我問,「茶?咖啡?可可?汽水?都有。」

  「汽水。」

  我給她一罐汽水。她開了喝一口,還是很開心的樣子。

  「令兄做哪一行?」我問。

  「教書,兩個都教書。」她說,「一個回了家,一個從家趕來看我,兩個都是講師。」

  「了不起。」

  「什麼了不起,教訓起我來,不花本錢似的,罵了這樣罵那樣,沒完沒了。」

  「你那些男朋友,有沒有叫他們罵?」我問她。

  「男朋友?」她睜眼,「我有什麼男朋友?」

  這女孩子真厲害,如此這般賴得一乾二淨,比女明星還否認得快,我親眼見著她與男朋友摟摟抱抱親吻,才十五分鐘前尚有一位男士躺在她的床上,怎麼忽然之間不論否認得清清楚楚?

  我看進她的眼睛去,她眼睛清澄異常,一點破綻也沒有,這樣的女孩子,危險甚。

  我呆著看她。

  她還直問:「誰啊?誰是我男朋友啊?」

  我也實在按捺不柱了,這事與我無關,是她的私事,但是她先反問的,須怪不得我。

  「喏!那先頭走了的一個,我見你們好好的哭了一場,那麼親熱,不是男朋友呀。」

  「你神經病,那是阿蔚呀,我大哥。大哥回家教書,我不抱住他哭,我抱誰哭?你還說呢,幫他包行李,釘幾顆釘子,就被你上來罵。」

  「你大哥?」我傻傻的說,「哥哥與妹妹,從來不這麼親密的。」

  「你這可不是更奇怪了,你家風俗不一樣,偏不許咱兄妹倆親熱?那明明是我大哥。」她白了我一眼,「真是。我哪裡變來的男朋友。」

  我一想,猛然記起來,那兩兄妹的確有相像之處,兩個人都這麼漂亮出眾,以前以為是美女俊男剛好一對,現在知道他們是兄妹,就怪不得一般的引人注目了。

  關我鬼事,可是,我偏偏心裡寬了一半。

  我笑了,「大哥走了,所以你就野馬一般了,樓上躺著那位,可是男朋友了吧?」

  她啼笑皆非,「你這個人,要說多少次啊,我不是講,我有兩個哥哥?走了是大哥,樓上那是阿營,我二哥。」

  「嘎!」

  「你這個人,腦袋不想好事,專門想壞的,我跟那麼多男人摟摟抱抱?我那麼吃香,倒好啦,可惜都是兄弟呢。」

  我癱瘓在沙發上。

  我還有機會?我還有機會?

  「剛剛阿營就說:『那小子傻乎乎的,倒老實相,少有。』可知人不可貌相,你也不是好東西。」

  「對不起,對不起,實在是誤會,對不起。」

  「來不及了,以為我是這種女人。」她起身要走。

  我一頭汗,不知道該怎麼留她才好。

  「而且從明天開始,我改五點起床。聽說你去問過管家,要干涉我?我巴巴的來遷就你,想化敵為友,卻不知道你這人有毛病,以為我樓上是開酒家的,亂七八糟的男人往來不盡?嘿。」

  她站起來,拉開門,就走掉了。

  照說她這麼一走,就該放聲大哭才是,但心中卻非常開心,雖然得罪了她,卻把事情弄清楚弄明白了。

  原來是兄妹呀。是兄妹又怎麼一樣呢?哥哥當然可以在妹妹床上憩一憩,天經地義。

  我坐在椅子上傻笑。

  笑完就覺得事情不妙。得想個法子補救才是。

  她已經被我氣跑了,得求她回心轉意才行呀。但是這個女孩子,以後見了我,不但把我當陌路人,還狠狠的用眼睛白我,我忍她多少氣,她還是不肯跟我說話,匆匆的別轉頭便走。

  我卻沒失意,解鈴人還是繫鈴人。

  一日,我看見她的二哥下樓來了,在大門外被我截住,我連連說:「萬俟先生,請你留三分鐘。」

  那漂亮的男孩子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幾眼,忽然笑了,「你就是住阿芬樓下的——?」

  「是,是。」

  他笑起來多麼像他的妹妹,我真是瞎了眼睛,才會認不出來。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阿芬全告訴我了。」他笑,忽然之間,他一點也不像阿芬那個「幸運的小子」了,他活脫脫就是一個二哥,不但明理,而且和藹可親。

  「來,我們上附近酒吧喝杯啤酒,慢慢談。」

  他居然一點也不討厭我。

  我跟著他上了那豪華跑車,我們找了一間酒吧,坐下喝啤酒,他態度開始嚴謹了,問我的家庭、功課、年紀,都很大方的,他同樣也把他們家裡事說了一點。

  「阿芬是小妹,咱們把她看得很嚴,也要訓練她一下,故此叫她住宿舍,一應起居,自己照顧免得寵壞了,將來嫁不出去,或是遭人非議,終究還是害了她。她是個好孩子,聽話,用功,就是脾氣硬一點。她年紀還小,有不少男同學圍著她,都被阿蔚,她大哥與我擋走了。我們喜歡老老實實的男孩子。」

  我唯唯諾諾。

  他們兩兄弟也真是不許百姓點燈,只許官家放火,瞧他們多麼風流,每人一部全世界頂尖兒跑車,其它享受,更是不必說了,偏把妹妹關在屋子裡一一

  他忽然說:「像兄台這樣一表人材,功課又好,人又老實,實在少有——」

  我嚇了一跳,「我?哪裡敢當,哪裡敢當。」

  「是真話呢,若阿芬與兄台這樣的人物結交,我們做兄弟的,也放心了。」

  我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話,怎麼可能,我?他竟會看得起我!

  我大喜過望,話都說不出了。

  「所以阿芬發發小脾氣,你不必介意,我星期六請你吃飯,你別嫌棄。我們兄妹一起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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