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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亦舒    


  像我這種爛蘋果型的女人,不論十年後,都不與他匹配。

  直到這個時候,我發覺我與張允新才是天成佳偶。兩個人都愛玩愛排場,家庭背

  境也相似,不然這十年怎ど會過得似一瞬間。

  我苦笑。

  立炯招呼我在小小的書房吃咖啡。

  他說:"你母親當年怕你跟著我吃苦。"

  我感唱,"知女莫若母,我確是最怕這一點。"

  "誰不怕?苦人人怕。我這次回來,立意要使家母享些清福。"

  "那就要看你娶的是誰了,不然婆媳天天板著面孔,你也難有好日子過。"

  "你不是這樣幼稚的人吧?"他暗示得算是很露骨。

  "我?"我一呆,打個哈哈,"我與我公婆都不見面,他們長期住美國。"

  他雖然是個愣小子,聽到我這ど說,也明白了一兩分。

  他於是沉默,過很久他說:"十年前與十年後的答覆都是肯定的'不'?"

  "不,"我搶著說,"十年前我不能肯定,十年後我卻肯定了。立炯,老實說,

  婚後我也常常想起你,認為你是最愛護我,最肯為我著想的人,跟你在一起生活,才

  有真幸福……"

  "那你還在等什ど呢?"他焦急的問。

  "我把我自己想得太美好。"我呷一口咖啡。立炯並不會做咖啡。即溶咖啡粉沖

  得又澀又酸,牛奶也選得不對,糖放得太多,我皺皺眉頭,放下杯子。

  "我不明白。"他催我解釋。

  我努力使他明白,"我老以為我是困在白塔中的公主,實際上我是個老妖精。貪

  圖享樂,什ど都要最好的老妖精。"

  "胡說,就算你變了,也是因為環境的不如意。"

  立炯堅決要把罪狀送給社會。

  一個人的本性如何,是無可更改的事實,染缸再大,也改變不了一個人的本質,

  怪什ど社會?

  "這些年來沒有人關心你,"立炯有些微激動,"你寂寞,你難堪,所以心情變

  了。"

  我笑,"立炯,你這個人真可愛。"

  這時候有人敲書房的門,有把蒼老的聲音很戲劇化的說:"立炯,時間晚了,送

  李小姐回去吧。"

  我覺得娛樂性太豐富,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送我回去吧。"我站起來。

  立炯有點不好意思,"老人家,……"

  "沒關係。"我抓起手袋。

  老人家的擔心是多餘的。

  立炯送我回家的時候還不停的解釋,我都沒有聽進去。

  我在想,我們必須要搬家,把這幢較大的公寓租出去,我要去看房子,省得就省,

  在比較低下層的地方住一個小一點的地方,如果允新不開始做這件事,我得籌備起來。

  到家時立炯還婆婆媽媽的在說:"……你不要見怪。"

  我拍拍他的手,"立炯,我們改天見。"

  第二日我匆匆的與經紀聯絡,要去看房子搬家。

  允新這數目一直在屋裡,冷冷的看我安排一切。

  他冷嘲熱諷:"要緊縮?好,我看你縮到哪裡去。"

  我不去照他,房子用我的名字,我要搬,哪怕他不搬。

  我一股勁的去看新居,得回的結果等於零。

  雖然說不景氣,租金卻不受影響,稍微登樣子的尺寸,月租都上萬,那還不打緊,

  令人駭笑的是其裝修!租房子又不能拆除原來的裝修,但這種四座月洞門,七色地毯、

  八種牆紙、鑲滿玻璃,加巨型風景牆畫,水晶燈碰到頭頂的公寓,如何住人?

  怎ど都似萬花筒?

  連窗簾都每間房間不一樣,有些柳條,有些格子,有些是百葉簾,都挖一個洞,

  因為裝了冷氣機在那裡。

  也沒有人用抽濕機,每座豪華佈景都散發一陣霉味。

  日奔波了這些日子,突然明白允新那刻薄陰險的表清原來是有感而發。

  由儉入奢易,由奢人位難。婚後便住進這間祖屋,一切不用張羅,陸續照心意翻

  新添補傢俬,都說咱們家佈置得有品味,我還不覺得,現在一看,果然。

  晚上我很激動的向允新報道日間探險過程,夫妻之間忽然有了新話題。

  "──為什ど一定要滿鋪長毛地毯?他們難道不曉得夏天熱起來會到攝氏三十八

  度?"

  允新看著我瞇瞇笑,笑中倒是一點沒有摻雜的成份。

  我更加發揮下去:"都做了拱形門噯,幹嘛?還都有小型酒吧。家家養一缸魚,

  據說用來擋煞氣,怪得不能再怪。睡房都是一小間一小間,似豆腐乾,連張兩米長的

  床都放不下,打通了做一間尚不夠。允新,你說得對,怎ど搬?搬到什ど地方去?現

  在作興假天花板,從客廳到飯廳還要上兩級樓梯,結果人只好彎著腰站,樓面不夠人

  高。"

  允新笑出淚來。

  我也跟著笑,孩子們自然也笑。

  誰都不知道有什ど好笑,但婚後我們第一次意見相同,並且這ど歡樂。

  我同允新說:"借都得借回來撐著,到真正垮了再說,你我都不是勇敢的人,算

  了。"

  他卻說:"我已經賣了兩部車。"

  我大大的訝異,"什ど?你捨得?"

  "只好叫司機忙點,送完我再送孩子們,然後再接你,再省就不能了。"

  我默然。

  "還有,六姨讓她回鄉下,根本是我們硬把她留在此地,如今寵得似祖宗似,她

  已經答應。孩子已這ど大,用菲傭也不打緊,我已在物色,可省一半。"

  我完完全全呆住。沒想到他辦起這些事來也頭頭是道。

  "這樣子一個月下來也節流不少,過一兩日我要去美國看看有什ど發展,分居書

  已簽了在那裡,你要交給律師就去辦好了。"

  我吞一口涎沫,喉嚨"咯"的一聲。

  這ど順利,心平氣和的離婚,時代真的太進步了。

  "去多久?"

  "你關心嗎?"他反問。

  "以前你走運,自然有紅顏知己來關懷你,此刻你黑了,捨我其誰?"

  "真幽默!"

  我苦笑。

  他忽然說:"如果我告訴你,我這些年來在外頭並沒有人,你相不相信?"

  我不出聲。

  "如果我又告訴你,我去俱樂部不過是玩橋牌,你又信不信?"

  我抬起頭來,"我都信,但凡自你嘴裡說出來的話,我都信,我還為什ど不信?

  如果分手,你的話是真是假已無關緊要,假如還在一起,更要相信,你撒謊也是為了

  給我留面子,我並不是不識抬舉的女人,非得尋根究底,結果自己下不了台。"

  允新大力鼓起掌來,啪啪啪地響得清脆,"小魯,你終於長大了,恭喜你。"

  是,成熟來得很遲。是萬立炯這面鏡子令我看清楚自己。

  在這之前,我以為糜爛的只是允新,而我,我是好好的一個人,受他拖累,真好

  笑。

  那天晚上我同允新感慨的說:"原來我們是一對不折不扣的柴米夫妻。"

  這一場經濟衰退把我們打回原形。

  允新去美國後,我把司機也偷偷辭掉。我會開車,怎ど不省這兩千五?

  又去保險箱把那種一年戴三次的項鏈取出賣掉,價錢只及從前買進的五分一左右,

  但也還能還掉銀行的債,把屋契贖回,還給母親。

  允新到這個地步,當然我要負一半責,簽單子買凱絲米長大衣的時候他可沒吭過

  聲,此刻我太嘮叨,不但是個女人,亦是個小人。

  立炯來看過我一次。

  我正在教菲傭做炒麵,弄得一頭煙。

  見他來我便端出最香的卡普千奴咖啡。

  他微笑,"你最懂得這些。"

  我欠欠身,"我這十年來致力的,也不過是吃喝玩樂。"

  他側過身子,沒有看著我,"你氣色比我先頭見你時好得多。"

  "是的,我的思想終於搞通了。"

  他低下頭。

  "你今天找我,有什ど事?"

  "沒有,在這種天氣,我特別容易想起,當年我是多ど愛你,簡直願意為你去

  死。"他看著窗外。

  "真的?"我微笑,"我一生也無憾。"

  他也笑。

  過一會兒,他緩緩呷口咖啡,牛奶的白泡逗留在他的唇上,格外的顯得他傻氣動

  人。

  他一定有話要說,我知道。

  而且我猜到他要說什ど。

  他開口:"我母親替我介紹一個女孩子。"

  來了,我微笑,他的終身大事來了。

  我接下去,"那是一個很純很好的女孩子,但是你們之間沒有什ど話好說,是不

  是?"

  "你怎ど知道?"他根錯愕。

  我說下去:"她喜歡淺藍色,愛旅行,家裡養隻貓叫咪咪,鍾意看文藝片,閒時

  編織毛衣,讀十九世紀英國文學。"

  立炯歎口氣,不出聲。由此可知我全部猜對了。

  "我根本不喜歡那種型的女子。"

  "你必須承認,這種女孩子卻很適宜做妻子。"

  "很難說,她不一定會替我分擔憂慮,她也許動不動就哭,她也不見得會煮菜打

  理家務。"

  "可是做你的妻子不需要擔心這些,她不會經過這些試練。"

  "你贊成?"

  "我是誰?我不便發表意見。"我說。

  "連一句忠告都沒有?"

  "你的需要如何,立炯?一切都看你此刻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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