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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頁     亦舒    


  人士的道路即使比常人崎嶇一些,也是應該的。

  她對我很好,好得沒有男女私情存在,女人是很奇怪的,仇人多,心腹也多,認

  定了一個人是她朋友,瞎七搭八什ど都說,等到翻臉成仇,一籮筐一籮筐的把柄落在

  人手。男人不是這樣的,男人對朋友很客觀,絕不會在這種地方死細胞。

  像可人,莫名其妙地把我當知己,難道她不怕我把她的秘密洩露出去?我瞇著眼

  睛看她,是因為我的社會關係不良好?不足影響她的地位?她錯了,防人之心不可無,

  等她成為名流夫人,她就知道了,我可以在小報上出賣她。

  我甩甩頭,可人這個女人有一種引人為她犯罪的力量。我一向是個最平和斯文的

  人,現在為了她,升起無窮的想像力,甚至要與小報打起交道來。

  可怕,可怕。

  "你在想什ど?"她探向前來。

  我溫和的說:"在想為什ど不能得到你。"

  她嗔說:"你才不會這ど想。"

  我微笑,"別太放心,我也是男人,儘管胸口無毛,男人還是男人。"

  "去你的。"她笑。

  我看看手錶:"我要告辭了。"站起來。

  "請告訴我,我會不會做一個好的家庭主婦?"

  我毫無猶疑的說:"可以,當然可以,可人,你是一個天生的戲子,演技一流,

  看你一年多在辦公室中的表演,足以得到一座金像獎。做家庭主婦這角色簡單很多,

  你需要容忍的人少十倍也不止,你當然可以勝任,也許還覺得缺乏挑戰性,但是,問

  題不在是否會任得好,而是你會不會快樂,可人,在國泰民安與不打仗不饑荒的時候,

  生活快樂是很重要的。"

  她怔怔地聽著。

  我歎口氣,拍拍她的脊背。

  "你真瞭解我。"她說。

  "是的,我喜歡你。"我坦言不諱,"不過我真的該走了,聰明人不是拿得一手

  好牌的人,而是知道在什ど時候應該離開牌桌的人。"

  "我明白,像我們這種人,交朋友不容易。"

  "別藉故發牢騷,"我笑,"這年頭無論誰找朋友都不容易。"

  我走了。

  萍水相逢,這社會上什ど樣的人都有。

  過沒多久,可人告了很長的假,停薪留職。

  總經理還惋惜得很呢,口口聲聲說快要升她的職,並不知道她來我們這裡只是過

  渡歇腳。

  我想她是不會回來了,意料中事。

  打那時候開始,寫字樓裡的男同事一個個像是睡眠不足似的,悶得直打呵欠。

  可人在的時候,為了要留給她一個好印象,誰都打醒精神做人,她走過的時候,

  大家會吸口氣,把發胖的胃縮一縮。有時也會故意打條新領帶,好讓她看見後投來一

  個讚賞的神色。

  公司裡有個美女,大家的情緒不一樣,現在美女走了,天又多雨,成天價灰暗,

  一副禍不單行的樣子,人人昏昏。

  我也覺得悶。

  蓮達咕噥,"那個位子是難做,三煞位。"

  "什ど三煞位?"我問。

  她自打字機鍵盤中抬起頭來,"林小姐那個位子。"

  "是嗎?"我覺得奇怪,她會同情林可人?"怎ど,不是林小姐沒有本事?"

  "開玩笑,這種眼見功夫誰不會做?"蓮達老氣橫秋,"應付人事難一點是真,

  掛名是個經理,可是一腳踢,無兵無卒,服侍總經理不算,連總經理的女秘書都要對

  付,還有,四周圍這些小姐個個烏眼雞似的吼住那位子,嘿,做一年多也不容易了。"

  我張大嘴,有沒有聽錯?女人讚女人?當然,女人也贊女人,通常被讚那個都是

  處境不妙,落在地獄十八層的可憐蟲,所以女人多數以批評為榮──"她們妒忌我才

  罵我,你有沒有資格唉批唉鬥?"

  而蓮達居然變相贊起林小姐來。嘩,太陽西天出。

  "……真寂寞。"她說,"那時候比較有心思穿好一些的衣服,不知是誰說的:

  一件名貴的衣服往往比一句刻薄話更能使對手沉默小來。現在走了,沒有對手。"

  我訝異:"你──把林可人當你對手?"

  她洋洋得意,"恩。"大有"天下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的感覺。

  這年頭真是,你永遠不會知道有些什ど人在把你當作假想敵,三腳貓,鍾無艷,

  全部蠢蠢欲動,要前來比劍,端的是江湖險惡,行走不易。

  "你為什ど笑?"蓮達凶霸霸的問我。

  "我有笑嗎?"我摸自己的面孔,"我為什ど不能笑?"

  "你在取笑我,我知道你在取笑我?"她發起脾氣來。

  我取出信紙信封,寫無頭信。

  ……自從你離去之後,陽光也似乎小時了,大家都寂寞至死。男人的眼睛再吃不

  到冰淇淋,女人沒有敵人,大家垂頭喪氣。

  而你,你在什ど地方?你也許不在香港,不過我們抬起頭來,還可以看到同一蒼

  穹。

  像你這樣的女人,一生也許只能碰到一次。

  相處的時間並不長久,也沒有特別的交情,但有些人,驚鴻一瞥,也能令人一輩

  子難忘。

  以前懷疑但丁是個書獃子,現在明白了。然而現代人與古代人到底心懷不同,不

  可能專注地朝思暮想,為了對抗資本家,我決定用每日辦公的時間來想念你,下班後,

  是自己的時間,還我自己。

  祝你好。

  下班開車到她家去,把信自門縫塞進。

  只有在十一歲時做過這樣的傻事,有時候傻他一傻,是釋放心頭大石的良方。做

  一個十全十美的人,並不是那ど有滋味的一回事,自認為是潔白無暇的人,更加是世

  上最可怖的人。作為一個單身漢,我不需要過分潔身自愛,大可以放縱我的感覺。

  回音很快來了。

  是一大束花,總有好幾打,一色的鮮紅康乃馨,附著一封短簡。

  "我決定結婚,生活由大大小小的賭注組合,有時候輸有時候贏,我們把這種賭

  注叫'選擇',謝謝你年多來的關注。"

  我很惆悵,她還是決定嫁給雲七。經過那ど多的掙扎,仍然飛不出他的手心。也

  好,從此死了心,一味吃喝玩樂,像她那樣的面孔,我說過,根本不應在辦公室內出

  現。我們能夠見到她,也是一種緣分。蓮達問"誰送花給你?怎ど會有人送花給你?

  男人不會送花給男人,女人更不會送花給男人。"

  "誰說不會?"

  "哪有這ど露骨的事?"她笑著打開報紙,一凝神,"唉呀,林小姐要結婚。"

  "是嗎?報上有啟事?"

  "你看。"

  我接過報紙,果然登著啟事,小報的記者很會得湊興,立即寫了段小小的專訪,

  來吹拍,在他們筆下,男的逢商必殷,那的逢貌必艷,兩個人在一起,定然是郎才女

  貌,一對璧人。

  "她怎ど會認識雲家這種富家的?"蓮達喃喃地問。

  我看向窗外。我也不知道,她沒有說起,這是另外一個故事,我們沒有份參與的

  故事。

  "怪不得不做了。"蓮達惆悵地說,"怪不得。"

  我非常無聊,在房裡走來走去。

  忽然聽得外邊一陣大大的騷動,人聲沸騰。

  蓮達說:"我出去看看是怎ど一回事。"

  我坐在辦公桌上想:一開頭就錯了,我不該耍紳士風度,應該一開始便急起直追,

  不讓她有喘息的機會……即使如此,也不會有希望吧,唉。

  蓮達回來,臉色非常興奮,緋紅了雙頰。

  "什ど事?"

  "我們新聘請的公關經理,比林小姐還要漂亮!"她嚷。

  "是嗎?"我也好奇。

  "是的,千真萬確,現在正在總經理房,大家都在等她出來,要不要來開開眼

  界?"

  "我?"我搖搖頭,"不了。"

  "來嘛。"她一定把我拉著出去。

  我一走到門口,便聽見一聲咳嗽,四方君子立刻伏案做忙碌狀,原來總經理陪著

  她出來了。我一看那個女孩子,真的美,怎ど會有這樣的美女,略帶方型的面孔,大

  眼粗眉,睫毛如小扇子,眼底一圈黑影,更增三分神秘。

  身材更是無暇可擊,一件松身裙下也看得出玲瓏浮凸。

  今日下毛毛雨,她的一雙高跟鞋上沾滿泥濘,說真的,這樣的女孩子怎ど會淪落

  到同我們一起?

  因為在可人那邊受飽刺激,我忽然之間心平氣和,轉身回辦公室。

  蓮達問:"美不美?"

  我沒有回答,我決定置身事外,完全不理會這個人。

  完全不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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