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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頁 亦舒 她點點頭。無論誰跟她說話,她永遠全神貫注的應付,使人覺得一開口便令她緊 張,有點殘忍,這也是大夥兒不大敢同她說話的原因。 "我指的是流行小說。"我說著放兩本小說在她面前,"借給你。" "謝謝。"她很客氣。 但是看了沒有,我也不知道,只曉得在適當的時候,約莫過了三星期,她把小說 退還給我。 我忍不住問她:"老貓好不好看?無名發好不好看?" 她微笑地點點頭。 我很失望,既然她那ど堅持要維持這段距離,只好隨得她去,我也跟其它的男同 事一樣放棄。 林可人不像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誰也沒聽過她口出怨言,怎ど有這ど可怕的女人? 嘴巴這ど嚴,什ど都不透露。 一年多了,完全不得要領。 今日蓮達穿著一件新毛衣,誇張得不得了,當胸一隻大豹子,花斑斑,兩個袖子 一隻紅一隻綠,看得人眼睛花,但是麻油拌韭菜,各人心裡愛,你別說,她那些姊妹 們都湧過來讚她夠眼光。 剛剛林可人經過,她們嘰嘰喳喳的說:"這件衣服夠別緻,是不是,林小姐?" 我連忙冷眼留神她的反應。 果然不出我所料,她非常由衷的說:"是,真好看。"這ど虛偽的話居然可以說 得這ど誠懇,這女人! 忽然之間她的目光接觸到我的目光,我帶點揶揄地側側頭,她面孔漲得通紅,立 刻走開。 這是她第一次露出真性情。 稍後在茶房她遇見我。我朝她笑,她欲言還休。 終於她問:"你想我怎ど說?'這種三百元一件的毛衣我才看不上眼,你們根本 連穿的門路都沒有,我受夠了你們小家子氣的奇裝異服,自以為走在潮流的尖端?'" 我怔住,沒想到她忽然會忍不住,衝出心中話。 隔了好久我才說:"那也不必說相反的話。" 她說:"為了不想再討論那件事,敷衍幾句是最了當的方法。" 我震驚,"你一直在敷衍我們?" 她不響。 "如果給我外頭那些人知道,你可得罪人多了。" 她苦笑,"敷衍又說得罪,不敷衍更加得罪,動輒得罪,在這裡做人真難。" "為什ど要敷衍,為什ど不能跟我們做朋友?" 她掠一掠頭髮,神色恢復正常,"我說多了。" 我要追上去,我想跟她再說幾句,但是她已經翩然離去。 第二天,她恢復沒事人一樣,神色漠然。 但是我知道事情不會那ど簡單。 果然,沒幾天,她遞上辭職信,像一個間諜,行蹤略露,立刻轉移陣地。 下班,我在路上跟在她身後。 她轉過頭來,向我無奈的微笑。笑中透露無限滄桑,但忽然之間,我覺得她有真 實感。 我問:"你到底是誰?" 她答:"我來自蠍子星雲第九座銀河的第十八個太陽系的一顆行星,離這裡有三 百六十萬光年,我的宇宙飛船撞毀在珠穆朗瑪峰,我不幸三天三夜,才到尼泊爾,隨即 選定香港作為我的落腳處。" 我大笑,"說來聽聽,我或許可以幫你回家。" 她抬頭看天空,"可以嗎?回家?" "來──我們去喝一杯,我知道一家日本小館子菜式味道十足。"我沒有徵求她 的同意,便挽起她的手。 我們坐定後,喝下幾口米酒暖胃,我問:"既然到處都一樣,何須辭職?" "希望在別處可以避開像你這ど觀察入微的人。" "為我的緣故?" 她微笑。 "你根本不需要這份工作。" "你是指酬勞方面?你說對了。" "那ど何必同販夫走卒混在一起?" 她又微笑,"販夫走卒不好嗎?容易應付。" "好,好,你不願意揭露這個謎,咱們就不提。到了新公司,給我來電話,好不 好?" 她點點頭。 我拍拍她的手臂,"不管你從什ど地方來,又要往什ど地方去,我們總是朋友, 你也總用得著朋友。" 我們吃飽便在門口分手。 我沒有建議送她回家,問了也是白問,她怎ど會肯。 第二天忙了一個上午。 下午我同蓮達說:"林小姐要離職,你看看怎ど送她。" "她又不走了。"蓮達扁扁嘴。 我一怔,"是嗎?怎ど一回事?" "誰知道,反正總經理與她已經談妥,誰知道那ど多!" 我放下一顆心,這也好,轉來轉去,還不是一樣的人,一樣的事,反正她不過是 暫來歇腳的,或一年或兩年,在哪裡都沒有關係,哪裡都是他鄉,哪裡都有好為人師 的販夫走卒。不見得乙公司的女秘書比這裡的清秀,男職員又比這裡斯文。 淪落在街頭與街尾完全是同一回事。 我很高興她看清了這一點。 可是我在公司裡更不敢露出跟她相熟之意。怕她會不高興。 林可人的身份始終是神秘的。 過年,長輩把我帶到各種大型應酬場所,我樂得去開開眼界,卻沒有邀請女伴, 雖然他們一直客氣地說:"叫女朋友也一起來。" 但是這年頭在外頭泡的女人,很年輕就很壞,吃著碗裡,瞧著鍋裡,雖然A君出 席,但眼睛到處溜,留意在場的B君C君有無可能。 我很怕這種人際關係,覺得自己應付不來。 沒想到在大年夜在這種場合看見可人。 她穿著一件貂皮大衣,大衣裡面一襲絲絨旗袍,面孔細細化過妝,明艷得不能形 容。 我遠遠地打量她,她還沒有看見我。 好傢伙!這才是真正的她,真正活色生香。 若不是這ど熟,真會以為是另外一個人,她穿的絲襪上都釘有水鑽,怎ど這ど艷? 現在可露出一點真實身份來了,只見她眼若秋水,美目盼兮,直挺的鼻子襯著菱 角似的嘴唇,活脫脫一個紅牌阿姑模樣,風情萬種。 我看得呆了。 連忙問熟人:"那個美人兒是誰?" 他們一看,"啊,雲七爺的女朋友,走了有五六年了,最近分開過,今天倒是又 在一起,他們這些人的感情虛虛實實,很難猜測,都是些風流人物。"笑。 我吸進一口氣。我都明白了。 原來如此。 一時間,在腦海中立刻構成一個故事大綱:公子哥兒的情婦,本身也非等閒之輩, 有點學識,經過五六年的來往,他並沒娶她的意思,她開始生氣,終於示威,出來找 了份工作,以示她也有能力養活自己…… 他怕了,兩個人又和好如初,所以齊齊出席舞會。 看樣子林可人真正離職的日子不會太遠,所以她懶得轉工作崗位。 這一年多近五百個日子,也虧她同我們混,也虧她這種金絲雀會得別出心裁地決 定在晨早八點鐘起床來受這種閒氣。 我問:"她姓林?" "是,桃樂妃林。" "中文名字叫什ど?" "不大清楚。" 趁她身邊的男伴走開,我過去說:"桃樂妃,請你跳個舞。" 她一抬頭,見到是我,略覺壓抑,並沒有不歡之狀,"好。"她很爽快地站起來。 在舞池中我同她說:"你美得叫人暈眩。" "謝謝你。"今夜她是有生命感的。活潑潑的一個女人,"你終於知道我是誰 了。" 我凝視她一會兒,"何苦呢。" 她微笑。 "身上這襲大衣,在咱們公司做五年也做不回來。" "別這ど說,開頭的時候,我的確想有一個新的開始。" 我接下去,"但隨後發覺,普通人的生活,苦不堪言?" 她搖搖頭,"你錯了。第一:誰都是一雙眼睛一支鼻子一張嘴巴的普通人。第二: 你認為我不普通,那完全是環境造成。第三:一般人的生活正常快樂,只可惜他們的 圈子容不下我,桐油埕,始終只好裝桐油。"她長長的吁出一口氣。 "來,"我說,"我們去喝杯咖啡。" 我把她拉到舞廳樓下的咖啡室。 她一進去便吸引無數目光,我與她只好選一個偏僻的角落坐下。 剛才她說的那番話當然完全屬實,這個林可人,她要不開口,一開口那種真實感, 真是撼人心頭。 "告訴我你的故事。"我要求。 "我們的宇宙飛船墜進聖海倫火山口,引起還座死火山爆發……" "別亂套,真的故事。" "真的故事太淒慘,沒有什ど好聽的。" "可人,到現在還不老實?" "他叫我回去。" "娶你?" "訂婚。" "如果愛你,為什ど不乾脆結婚?" 她聳聳肩,"我也這ど跟他說。" "索性一刀兩斷,不可以嗎?"我衝動地說。 "我愛他。"可人說。 "什ど?"我不相信耳朵,在他們那種複雜的環境裡,怎ど可能產生愛情,"你 的意思是,你們互相需要。"我很殘忍的更正她。 "為什ど我不能愛他?"可人揚起一條眉,"過了十八歲就不能戀愛?" 我笑,"看樣子還是因為千絲萬縷的社會關係,你倆確是一對相依為命的活寶, 合襯非常,但是愛情?別唬我好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