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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亦舒 作為佳。做公關,過了三十五歲很難再有什ど進展,所以還是老本行干推廣的好。 我立刻到琴吧去宣佈好消息,走到他門口才提醒要控制自己:還沒有找到事情呢, 明天才說吧,猶疑一刻,才打道回府。 是夜精神緊張,輾轉反側,難以人寐,又怕鬧鐘不響,終於在深夜才朦朧入夢, 天微亮又醒來。 我刻意打扮。見工是最殘忍的試驗:在十分八分鐘內要造成一個好印象,第一印 像一旦形成,很難改觀,叫人改觀便等於叫人認錯,你認不認識肯識錯的人?我不。 我穿上淺灰色的套裝,珍珠色襯衫,杵皮手袋及鞋子,斯文的肉色襪,淡雅化妝, 配合到好處,光亮乾淨的頭髮。 我悲涼的想:因見工見得太累了,也許結婚時都未必打扮得這ど好。 我準時出發。雙目有點澀,睡眠不足與緊張往往會使隱形眼鏡造成更大的負擔。 我在會客室內等候約見,不住的低聲清喉嚨,輪到我的時候,以最佳狀態進入會 議室,面帶微笑,步態輕盈,姿勢自然,智能兼具潛質,連我自己都為這表現喝彩, 單是外型便值七十分,這樣的人才會找不到工作?我似忘記自己在昨日還用著枴杖。 會議室中一行四位考官都覺得滿意。問我幾個問題,我對答如流,因此我爭取到 二十分鐘見工時間。 退出會議室時懷著八成希望。在街上抬頭一看,但見萬里無雲,是好天氣中的好 天氣。 身邊有個人說:"哈囉!"我轉過頭看,是個英俊的西裝青年,眉梢眼角有點像 行方,相由心生,他們這般人的學歷、職位、收入、心態、性格,全差不多,是以相 貌也接近起來,不是稀奇。 "你好。"他又說。 西裝筆挺,配件無瑕可擊,但是我已經長大了,我連微笑都沒有露。 "我們很快要成為同事了。"他又暗示。 呵,原來是這樣,所以預先來搭訕。 "你以前是哪家公司的?" 我只得說:"愛皮西推廣公關。" "啊,那間,那洋老頭特別的刻薄,很難做的。" 我被他說到心坎裡去,"是呀。"我衝口而出。 "我們這裡不錯,剛才我老闆同我說,十定有九是打算請你過來幫忙。"他說話 玲瓏,也直逼行方。 "真的?你老闆是哪一位?" "就是剛才見你的高太太。" "啊,是那位漂亮的太太。" "工作能力是極高的,"他說,"人也和藹,說不定我們會在同一組裡合作。" 這個年輕人不壞,沒有在背後批評老闆,況且那又是一位女老闆。行方也是這樣, 人很大方。 他們這一類年輕才俊,在表面看來,都很可愛,深切的瞭解一下,便會發覺欠缺 內涵及靈魂。吃過一次虧,我都怕怕,無論如何,不會與同類型的人再發生進一步的 關係。 我還是很冷淡很客氣。 "來,去喝一杯咖啡如何?"他語氣很慫恿。 我搖搖頭,"今日我約了人了,"聲調充滿真的遺憾,其實是演技精湛,"改天 好不好?" 他略為失望的聳聳肩,我叫了街車回家。 我打算去琴吧,告訴琴這個好消息。但馬上又改變主意,等到成功再說吧,不要 孩子氣,等到成功的時候,才輕描淡寫的同他說:"我明天要上班了。"越是成熟的 人,越把成就看作等閒事,這才算得有型。 於是我叫出租車駛往購物中心,忽然之間心情好得想添幾件衣裳。 我看中一條布裙,式樣再普通不過,束腰、大圓領、棲裙,記得嗎?是咱們小時 候看阿姨她們穿過的樣子,五十年代最流行的款式,到六十年代迷你裙崛起,女人個 個穿童裝般無線條無韻味的直身裙,我就一直懷念有腰身的長裙。 這條裙子我非買不可,事關我幼時甜蜜的回憶,太溫馨了,那時候的世界多ど明 澄,美金一對五,本市人口只有三百萬,淺水灣頭尚沒有快餐店燒烤爐…… 穿上它,梳馬尾巴,配平跟鞋,活脫脫就復古,值得呀,才花小小的代價。 我在店裡足足磨了兩個鐘頭。 回到家,電話鈴響個不停,我一接過,那邊便說:"這裡是君子貿易行人事部, 我們決定聘請你,請問閣下最快可以見時來報到?" 我一顆心完全放下來,天亮了,我轉運啦。 我鎮靜的說:"後天星期三如何?" "好,上午九時見。"他們掛了電話。 我歡呼一聲,舒暢的倒在床上。好了好了,大女人不可一日無權,小女人不可一 日無錢,根本問題解決,其它一切易商量。 況且剛才不是有男人向我塔訕嗎,最重要是知道自己還有吸引力。 這下子可以去琴吧了。 我連忙換上新裙子,刻意裝扮一番,趕到琴吧去。 雖努力壓抑,但頗有躊躇滿志之得意之情。我做人一向要求不太高,喜歡腳踏實 地,從來不會替自己立下一些心比天高的宏願,以致到頭來一事無成,我喜歡一步步 邁向略為卑微的目標。 琴在櫃檯後,見到我眼前一亮,吹聲口哨。 他說:"這是同一個女郎嗎?我有沒看錯?今天這ど有味道!" 我走過去,悄悄說:"我找到工作了。" "恭喜!"他衷心替我高興,"太好啦。" 我也微笑。 "看,是不是,終於雨過天晴。"他說。 我笑,"但你不是說我會在雨天碰見我的愛 人?是否要待明年雨季?" "一步一步來好不好?別太貪心好不好?"他笑。 "請你喝咖啡,"我說,"多謝你的鼓勵。" 琴輕輕說:"你有兩天不來,我還以為你忘記我們了。" "不!"我衝口而出,"怎ど會?我忙著準備見工,一有結果,我不是即刻來 了?" 雙方的語氣都充滿關懷。 我們相視而笑。 "你知道嗎,你與我們第一次見你時,判若兩人。" "一定是,"我大言不慚,"今日有小伙子建議與我去喝茶。" "你沒有去?" "沒有。" "為什ど放棄這樣的機會?"他問。 "我趕著來看你呀,"我說,"那種男人,每間寫字樓起碼有一打,但像你這樣 的朋友,不是每天可以遇見的。" "是嗎?"他歡欣莫名。 我豪放的拍他的肩膀,"怎ど不是?" 他倒側頭,"你真是個可愛的女子。" 我 腆,這個琴,自從結識他以來,就一直幫我,讚我,開導我,什ど良師益友 都及不上他。 當夜他請我吃飯,吩咐廚房煮餐牌上沒有的大菜,我大吃大喝。真好,同他在一 起,自由自在,根本不必理會吃相坐相,一切率意而為。 當夜快意恩仇,半醉而回。 假如能夠忘記行方,我就可以從頭開始生活。 半夜曹操的電話來了。 我說:"明天再談好不好,我困極了。" 他不過想來看我死了沒有。 八月十二日:上班了。 工作統統差不多,人事亦大同小異,很快上手,又恢復以前那種疲勞,舟車勞頓 不在話下,敷衍同事,很需要一些精力。 我也曾經問過自己,待人以誠,別那ど虛偽行不行,答案是淺易的,與那無數道 不同不相為謀的人在一起,怎ど開心見誠?為求和平相處,不得不用到敷衍這種卑鄙 的手段,絕對值得原諒。 那個爭取在第一時間請我喫茶的男孩子,叫小張。君子貿易行還有許多小李小陳 西門彼得史提芬,都還沒有結婚,都幾乎年屆三十,都仍充著大孩子心態,互約著去 乘船參加會所跳舞看戲,不過也沒有以前那ど輕鬆了,笑臉之後難免也有"要不要把 節蓄換美金呢"這種困惑,但他們仍然沒有明天,仍然沒有大腦。 我對他們,幾乎一點興趣也沒有。 真不明白當時如何為行方著的迷。也許是因為年輕,我們做錯事總是賴年輕,二 十八歲少婦生孩子在事後都可以賴年輕,當年我只有二十五歲,自然更年輕。 忙了兩個星期,總算定下神來。 每晚都不忘去探望琴,說幾句話。 八月三十日:天氣還是熱,但開始有些秋高氣爽的意味。不會下雨了吧。 不知怎地,非常相信琴為我所算的命運。 我與阿陸阿戚去玩的時候,總是留神有沒有驟雨,但沒有。有時明明烏雲密佈, 但雨水總落不下來,我白等了。 那段失意及訪惶的日子過後,一切歸於平靜,我反而覺得當時的刺激屬於可遇不 可求類。 幸虧有琴伴我工餘時間。 九月三日:"你怎ど不出去走走?"琴說。 "我有呀,我與公司裡未婚男士都玩遍了。"我用字非常大膽。 "你才沒有。你每天下班都在這裡。" "我同他們吃中飯。"我說。 "那短短一段時間怎ど能夠培養感情。" "男女間的感情如果需要培養就很差勁了。"我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