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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亦舒 「賠償。」 「算了,如果她真如你說的那麼厲害,這不能滿足她,如果她沒有你說得那麼可怕,你可以把它留下來討新歡的歡心。」 「之駿,你倒是個厲害腳色。」他白我一眼。 我取起戒指,一粒並不大的鑽石,是舊刻,並不光亮,但鑲工古樸精緻,不可多得。 「去年我們到歐洲,在翡冷翠一片珠寶店看見它,當時沒立定主意買。」 於是他最近特地去買了它,想藉此叫舊情人心軟,不跟他為難。 「你到底愛誰?」 「我?」之驥笑,「我最愛我自己。」 「那當然是,但兩個人比較起來,你愛誰?」 「蓉蓉比較適合做妻子。」蓉蓉是那小女孩子。 我很詫異,「那小女孩怎麼持家?」 「主持大局有母親,我們家需要一個可塑性強,聽話、標緻的媳婦,你認為不是?」 「另外那個女子,她叫什麼名字?」 「七弟。」 「什麼?」 「她母親直生了六個女孩,到她是第七。」 「她多大年紀?現在還有人生這麼多?」 「比你大一兩歲,約三十了。」 「你與她走了多久?」 「之駿,我只是叫你把兩樣東西送給她,看,你送抑或不送?」 「我去我去。」我說,「恕我好奇過度,只是我們,一向不知你有同居女友。」 「看!」之驥像是被刺傷了心,「之駿,我每晚都回家睡覺,我可沒有同人同居。」 他彷彿打算與我吵架,以怒氣來掩飾真感情。哪一種感情?是懷念還是那一點點悲哀? 我不打算再問下去,就快連兄弟都沒得做了。 「早上九時至五時她都不會在家,你替我買四打玫瑰,連同請帖以及這兩件東西,一起送到她家去。用鎖開啟大門即可。」 「不用見她?」我撮起一道眉。 「見她幹嘛?」他朝我瞪眼。 這倒容易。「好,」我說,「明天我就去。」 既然這麼容易,他自己為何不去? 我不好意思再問。一場兄弟,連這些小意思都不肯做太不像話了。 他留下一個地址,走了。 有幾個女同事隨即來探聽:「那是誰?」 我說:「那是個女人見了最好退避三舍的男人。」真的,有那麼遠躲那麼遠。 第二天我照他給的地址找上門去。 我並且照他所說,買了大束玫瑰,把整個身軀遮掉一半。 我先按鈴,等候,按完又按,腿都酸,過了足足廿分鐘,才用門匙開進去。 地方是好地方。 公寓大而寬敞,傢俱不多,但很舒服,有露台,看得見海。 果然沒有人。 我看到一隻大瓶子,把花插進去,加水,放茶几上。 然後把戒指、帖子、門匙全放花瓶腳下,我打算離去。 但因為太陽好,而露台那麼寬大,我忍不住在那裡站一會兒。 待我轉頭時,看見一穿毛巾浴袍的女子站在客廳中央,正注視我。 她顯然已經站在那裡良久,並且不是自外邊回來,換句話說,之驥的情報完全錯誤,屋主人根本一直在家,她可能在浴間,聽不見門鈴。 我的情形比一個賊被當場抓住略好一點。 我看著她,她看著我。 她頭上也包一條大浴巾,大概是剛洗完頭。 我喜歡在家洗頭的女人,她們比較懂得生活。 有些男人不喜女人坐麻將檯子,我則不喜女人坐剃頭店。 她有一張時下流行的時髦長方形面孔,一雙好眼睛,因為大而圓,所以很神氣,也可以說有點凶。 她是誰?七弟?再明顯沒有。 但不似大哥口中那個厲害的、要纏住他的女人。 厲害的女人不是這樣子的,厲害的女人,看到男人,會得媚眼如絲,渾身酥倒,不管有沒有發展性,先把他嗲倒了再說。 我覺得我們兩人中必須有人開口。 我說:「我是之駿。」 她點點頭,「一看就知道你們是兄弟,像得不能再像。」 聲音很平靜,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也沒問我是怎麼來的。 「我去換件衣裳。」她說。 我自己找張沙發坐下。 半晌她出來,毛巾已經除下,穿一套極淺色湖水綠上身兼長褲,看上去十分舒服,像是吃著一客薄荷冰淇淋。 她吁出一口氣,「這是什麼,白玫瑰?好好。」 她也坐下來,忽然看到那只戒指,怔住,放在手指上,沒有戴上,轉來轉去,半晌,也不言語,很久很久,忽然把指環向我拋擲過來。 我一抄手接住,冷不防她這一招。 「還給他。」 我覺得她應當收下,何必蠍蠍蜇蜇。 但我不是她,當事人才知道感受,像我們,針不刺到肉,怎麼知道痛。 我把戒指套在尾指上,無聊而做作地伸出手,像一般女人欣賞鑽石般看著,為瞭解嘲,不知為之驥還是為我自己。 七弟微笑。 「你比你弟弟好。」她說。 「弟弟?不,他是我哥哥。」 「哥哥?之驥是你哥哥?」她欲語還休,大約是覺得不適合在這時候對之驥置評。 在這種時候還有什麼好話說得出來,倒不是純為風度,而是說了亦沒有用,我是之驥的弟弟,我永遠得站在他那一邊。 七弟很聰明,她也許有多話的時候,但多的話永遠是無關重要的話。 我覺得我很瞭解她,比之驥更為明白她,以及有交通。 但我還有什麼理由久留?我的任務已經完畢。 我站起來,她便起身送客。 她頭髮濕漉漉地束在腦後,露出精緻的額角。她真是一個漂亮的女人。我不明白之驥擇偶的條件,為什麼是她,而不是她?有什麼標準?花多眼亂,一瞬間揀錯可怎麼辦。 但他的女人都很突出。 注定的,之蹬注定要走桃花運,生命中充滿愛情。 我歎息一聲。 「再見。」我說。 她點點頭,合上門。 我沒有立刻走。在她門外逗留了一會兒。不知為什麼。也許是因為之驥也在此留戀過。 站了約十分鐘,只得離開。 我喜歡這女人。 但之驥不這麼想,他怕她,並且擔心。 晚上他來不及的親自跑了來打聽。 「戒指不肯收。」我還給他。 「詛咒!」他說,「我有得麻煩。」 「之驥,我看不會有什麼事的,她是一個很合理的女子。」 「你懂什麼!」 「之驥,我還沒與你算帳,你明知她在家,為什麼不說?」 「我實在是怕她。」 「她沒有什麼可怕呀。」 「她是那種極陰毒,極工心計,微笑著把你身上肉一口口咬下來的人。」 我不悅,「人家一句壞話都不說你,你身為男人卻說人家壞話。」 「將來你會知道。」之驥仍然那麼緊張。 「將來,她與我們還有什麼將來?」我失笑。 「我怕她會在我婚宴中出現。」 「你放心,她才不會。」 「你怎麼知道?」 我看向窗外,我不但知道,我可以保證。 「我還是旅行結婚算了。」 他要帶那小女孩到什麼地方去?什麼地方都不要緊,反正對她來說,都是新鮮的、愉快的。 難怪之驥說得這般興致勃勃。 我說:「她是個標緻的女郎。」 「……」之驥正在說到蜜月,聽見我做如此評論,立刻斬釘截鐵的說:「當然,我的妻子,必須是個絕色。」 我微笑,「我不是說她。」 「說誰?」他詫異。 「七弟!」我說。 「別再提她好不好?」他一臉不高興。 我開始有種感覺,被拋棄的是之驥,不是七弟。 是了,像得很。是之驥給我的一種印象,是他先下手為強,但我發覺真實的故事不是這樣的,漸漸水落石出,之驥表現得太在乎。 「他們說只有沒有信心的男人才會娶小女孩子。」我向他擠擠眼睛。 「這個孩子,」他的手指直指到我鼻子面前來,「將是你大嫂。」 我哈哈笑。 他將我書檯上的筆記全數掃在地下,誰也不懂他幹嘛生氣。 第二日我出城去辦事,做到下午,有點累,到快餐店去喝杯牛奶打氣。 你猜看到誰? 七弟。 她坐在一角,狂喝可樂,兩手捧一隻魚柳包大嚼,雙頰鼓漲,吃相如一個小孩。身邊放著公事包,身上一套那種很貴的、會得縐的西裝裙。頭髮干了,仍束在腦後。 我不明白為什麼之驥要把她說成一個厲害的女人。 我立刻取著我的牛奶杯子過去。 她見到我,讓出半邊座位。 把食物吞下肚子後她說:「有時候可樂真可救賤命。」 我看看表:「下班了?」 「下班?開玩笑,我還有一檔會要趕,此刻才四點半,到六點半今日工作或許可算結束。」 我搖搖頭。「太辛苦。」 「別亂講,吾愛吾工,吾愛吾忙。」 口不對心。不然又怎麼辦,訴苦給陌生人聽乎? 「在什麼地方?我送你。」 她雙眼看看天花板,「樓上,廿五樓。」她擦擦嘴。 接著自手袋中模出嘴唇膏,說聲對不起,便略略補一補妝。她有性感的嘴巴。十多廿年前流行過銀粉紅唇膏,她便有天生該擦這種唇膏的嘴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