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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亦舒    


  最不受歡迎的,當然是我這種女人,有沒有男人日子都照過,並且看不起不長進的男人。

  我問梅:"黑咖啡令你想起什麼?"

  "提神。"

  "不及格,沒有女人味道。"我笑。

  她也笑,"女人味道不必在這種時刻露出來吧。"

  "你不想顛倒眾生?"我反問。

  "什麼樣的眾生?阿雞阿貓?"

  "陳尚翰。"

  "他不吃這一套。你把咖啡的聯想寫成詩篇他也不稀罕,他是生意人。"

  "你那位工程師呢?"

  "更不用談了,他不識中文。"

  我聳聳肩,"所以,你得想別的方法來吸引他們。"

  她知道我逗她說無關重要的話是要她心寬,她是個挺聰明的人。

  時間過得真慢,分針似完全停頓,過不知多久才移動一格,要度過一小時似是沒有可能的事,不要說是漫漫六個鐘頭了。

  我與她兩個人在合作社裡坐了半小時,實在沒辦法再拖下去,我建議出外走走。

  "殷醫生,你不必陪我挨義氣。"

  我有點疲倦。"那你自己做打算,我回家憩一憩。"

  到底事不關己,己不勞心。

  待我一覺醒來,看看鐘,已經下午五點半。

  我撥電話到陳宅,他們說梅一直在醫院。

  這個女人。

  我淋浴趕回醫院,看見她坐在手術室外的長凳上,臉容憔悴,化妝掉了一半,相當的難看,到底不比十八二十二的時候,三日三夜不睡照樣皮光肉滑。

  我向她點點頭。這時候我師傅自手術室出來,我迎上去。

  師傅咕噥:"唏,做外科頂要緊的是一副好腳力。"

  "如何?"我拉緊他。

  他驕傲的說:"由我出馬,當然成功。"頭也不回的走開。

  我歡呼一聲,問陳太太,"聽見沒有?聽見沒有?"連我這個一等一鐵石心腸的人,都為他們慶幸。

  陳太太的眼淚如泉湧出,我只得拍她的肩膀。

  我說:"留下來,我不信他會忘記你。"

  她說:"我要走了,去訂飛機票,如果那邊的人不等我,我會失去最後的機會。"

  "你不能走,他會向你求婚,真的,他說過他會。"我拉住她。

  "不,他不會記得,他一睜開眼睛,就會忘記一切。"陳太太悲哀,"我知道他。"

  她拖著疲乏的身軀走向大門。

  "你不等他醒來?"

  她回頭說:"再見,殷醫生。"

  "喂,你沒有盡力!"我在她身後叫。

  但是陳太太沒有回頭,她走了。

  陳尚翰會追上去的,我相信他會。

  不出他妻子所料,陳醒來,第一句話,便是戰慄地問:"成功嗎?"

  我答:"成功。"

  他緩緩睜開眼,"視力很模糊,啊,神醫,你們真是神醫。"他感激得落下淚來,掙扎著要撐起上身。

  我把他按下去。

  "你是殷醫生?"

  "是。"我說。

  "我要看看你,"他睜大眼睛,"呀,你並不醜,我的天,原來你這麼漂亮,太好了太好了,感謝上帝--"他大大的歡呼嘶叫,手舞足蹈。

  護士要替他注射鎮靜劑。

  他沒有提到梅。

  知夫莫若妻。

  她太瞭解他,以致沒有存半點希望。

  我有種如墮冰窖的感覺,冷下來。

  在住院的十天內,陳尚翰並沒有閒著,他向全世界報喜,來探望他的親友如一隊兵似的,由朝至晚,往往要醫生驅逐。

  百忙中他還忘不了向我打趣,吃豆腐。

  我冷眼看他,覺得可笑,我不是個黑良心的人,當然情願他做可笑的人,而不是盲人。

  花束堆滿房間,排出走廊,像紅舞女轉場子那種盛況。

  我留神,沒有白色的香花,譬如說,像玉簪。啊,她完全淡出了。

  陳尚翰的快樂非筆墨所能形容,他巴不得長出一對翅膀來,飛上青天。

  他的計劃足足排到三年之後,每天可以同朋友斗牌耍樂至天亮,靜下來也要看錄映帶,睡著亦要聽唱片,病房給他弄得似酒店。

  我說:"叫他早日出院算了。"

  他自頭到尾,並沒有提過一個叫梅的女人。

  他出院那日,我忍不住提醒他。

  "你可記得,你曾經說要在手術後向一個女人求婚?"

  他一呆,英俊的面孔有一剎那的呆滯。"哦,是,"他倒沒有否認,"是一個護士,殷醫生,幸虧你阻止我,最瞭解我的人其實是你,"他吐吐舌頭,"這位看護小姐呢?糟糕,我還沒向她道謝呢。"

  我半晌才說:"人家已經走了。"

  "殷醫生,週末我在舍間開舞會,你一定要來。"他慇勤的說,"你不會失望,我有朋友介紹給你。"

  我沒有回答。

  "我們這個派對所以食物均從巴黎美心飛來,你一定要來~~~~"

  我沒有聽到他往下說什麼。他的一班朋友把他半擁著半抬著落樓,坐上開篷跑車,呼嘯而去。

  我呆在醫院的停車場良久都動彈不得。

  彷彿聽見陳太太冷笑的聲音:"如何?我料得不差吧,他一睜大雙眼,心目中除了他自己,還容得什麼人?"

  真不可置信,手術前還口口聲聲"梅,梅",一副忘不了,數小時後似過眼雲煙,什麼都丟在腦後,並開始他的新,不,舊生活。

  天下原來真是有這種人的。

  陳太太不愧是個聰明女,退得快走得好。

  啊,什麼時候進場是不重要的,拿不拿得到好牌,亦無關重要,最要緊的是,離場要瀟灑,不要希祈能夠帶走什麼。她做的漂亮極了。

  我當然沒有去陳尚翰那個瘋狂舞會。

  師傅去了。

  據說他成晚找我--"漂亮的殷醫生呢?真沒想到原來她是嬌滴滴的年輕女郎,哈哈哈哈哈。怎麼不來?我要失望了,不要緊,明天我再找她~~~~~~~"

  他當然不會找我。這早晚我也成為一段往事。

  而我,我只希望以後也不要遇見這樣的人,我的心靈剛強如鐵,也實在受不了。

  情挑

  七月一日:同全人類吵架。一個人的命運確有光明時期同黑暗時期之分,這明顯

  地是我的烏雲紀。

  今日行方很露骨的表示,分手的時刻終於來臨,我們要告一段落,真沒想到快二

  十世紀九十年代,失戀同樣令人心如刀割。

  我很冷靜的與他道別,這件事已拖了半年。

  回到家中照鏡子,才發覺面孔顏色如一張枯了的樹葉。

  七月五日:一連幾口等行方回心轉意。太累了,失去一個固定男友,不知何日才

  找到第二名,又得重複許多費時費事的程序,譬如歡天喜地的在約定的地方等以及一

  瓶汽水兩支吸管額頭對著額頭共飲等,最慘是得以最好的一面給他看──我並沒有最

  好的一面,我已經廿九歲零七個月。

  行方沒有回音。

  大約三年固定的約會使他壓悶。奇怪我的感覺跟他剛相反,男女有別。

  我開始消瘦。

  七月十三日:公司委派我到倫爪布津。去年剛去過,今年又輪到我,那是一個非

  常落後的地方,滿街都是黃眼睛黑皮膚的人,狀若狒狒,三個月後帶著慢性肝炎與夢

  魘回來,沒染上麻瘋黃熱之類,已算幸運。

  禮貌地問:"我能不能不去?"

  洋老頭大悅,他獲得折磨人的機會:你不愛去嗎,就是要你去,這是他為人上司

  惟一之樂趣。

  "不,"他答得飛快,像是背好的台詞,"你不能不去。"

  忽然之間我忍無可忍了,我問他,"那ど,我能不能不做?"

  師傅教了又教,叫我凡事不要衝動,千萬要做忍者老靈精,但不知怎地,今日如

  火山爆發,我竟然拍案而起。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我不做了。我明天就走,賠公司一個月薪水,再見。"

  他當然沒有挽留我。

  沒有人會挽留我,行方不會,老闆也不會。我的自尊心降至最低點。

  七月十五日:信遞上去,毫無悔意,實在不能再去倫爪市津,那邊的猴子像人,

  人像猴子。開水的顏色像茶,茶的顏色像開水。

  他們派我去挨是因為我沒有後台,沒有後台的原因是沒有巴結任何人。沒去巴結

  是因為做不出,怕肉麻。所以性格多多少少影響命運。

  我自由了。

  自此之後,白天沒有人管,晚上也沒有人管。

  但為何我惟一想做的事,是號啕大哭?

  七月十八日:養了兩年的白鸚鵡陶陶飛出去給車子輾死。這與我的性格無關了吧?

  為何悲劇偏偏選中我?

  幾乎沒把那司機當場咬死,他說肯賠償,怎ど賠?

  陶陶是我生命中淮一的陽光,它已會得說:

  "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怎ど賠?相依為命這些日子……

  我的眼淚如江河決堤。

  七月十九日:房東來宣佈租約滿期,加租百分之三十,否則收回房子。一算之下,

  一個月多幾千元支出,我又沒工作,如何是好?搬吧,搬到較小的地方去。

  七月廿五日:找到小單位,為免受氣,速速搬家。反正傢俱屬於房東,我只收拾

  兩隻皮箱與一張書桌便可上路。

  七月廿六日:書桌自貨車上滾下來,打橫壓在我右腳上。痛得我看見綠色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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