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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亦舒    


  我溫和的說:"同他坐開篷車去兜風吧,他在等。"

  一言提醒了她,她立刻跑出去。

  過一日我來看陳尚翰,他在書房中與妻子說話,呵!已進展到這種地步了。

  當然,他不知道她是他的妻子,但很明顯的,他發現她是一個有趣的女子,當初她吸引他不是沒有原因的。

  聽見我進去,陳太太抬起頭,有點不好意思,現在很少女人會得靦腆,真難得。

  我問:"有什麼新鮮的說話題材?"

  陳尚翰聞言轉過頭來,他聲調居然頗為喜悅:"是殷醫生,"他轉向陳太太,逼切的說:"告訴我,殷醫生長得什麼樣子?"

  我搶說:"你下個月就可以看得見了。"

  陳太太也笑了,"她長得很漂亮。"

  陳尚翰立刻說:"才怪。"

  我馬上板起面孔,"陳先生,我當然希望你心情好轉,但請不要把你的愉快建築在我的痛苦上。"

  他一怔,揚聲大笑起來。

  在這種時候還笑得出來,真不容易,我有點佩服陳尚翰,但陳太太的魅力也不容忽視,她能在短短時間內使一個男人在絕望中覺得有生機,太不容易。

  我給她一個羨仰的神色。她領會到,向我笑笑。

  陳尚翰說:"梅小姐很風趣,她一早便來陪我聊天。"

  原來陳太太姓梅。

  陳尚翰又說:"梅小姐的聲音有點熟,像一個人。"

  我看陳太太一眼,故意問:"誰?"

  陳尚翰側著頭,想了很久,搖搖頭說:"記不起來了。"

  陳太太略表失望,低下頭。

  她拉著我到草地散步。

  她心情很矛盾,一方面怕被他認出來,一方面又很不甘心不被認出來。

  於是解嘲的說:"把事情調轉來,叫我瞎了眼,他來服侍我,我也不會認得他,太意外,在他心目中,恐怕我早已死亡。"

  我詫異,既然已經沒有感情,何必在乎對方是否還記得她。

  "我是不是一個容易忘記的人?"

  我笑了。

  我們在太陽傘底坐下,傭人送上來冰茶。

  "他知不知道你住在這裡?"

  陳太太搖搖頭。

  陳家兩隻西班牙獵犬狺狺地過來表示友善。

  我看著如畫的風景,感慨地說:"什麼叫天堂?這裡就是樂園。"

  "我曾在這裡住過幾個月,當時並不覺得有什麼好,事隔多年,歷盡滄桑,現在與你有共鳴。"

  我提示她:"也許一切還不太遲。"

  陳太太搖搖頭,"你不懂得陳尚翰這個人,再漂亮的宅子,對他來說,也不過是一間酒店,他不會把它當家,他永遠好動,不停滾動,並不想組織家庭。現在他身上有病,無可奈何,才留在屋內。"

  "年紀大了,也許有變。"

  "不會的,"陳太太說,"本性難移,病一好,他就要變花樣,我太明白他。"

  我說:"希望你是錯了。"

  "錯不了。玩久了,女人會累,會想靜下來,但是男人不同,他們越玩越精,越玩越有興致,跟著停不了的音樂變本加厲。"她很感喟。

  我忽然發覺這一點:"你仍然愛他?"

  "一直愛他。"她無奈的笑,"不然幹嘛回來?陳氏兩老雖然答應給我好處,但我並不等於等錢用,有時候我也希望,回來照顧他,是為了酬勞。"

  "何不對他直言?"

  "不可能。"他停一停,"過去的事,是過去了。"

  "他亦留戀你。"

  "如果你肯陪他,同他解悶,在這種時刻,他也會留戀你。"陳太太真是個明白人。

  看樣子我低估她的智力,原來她一直明白這個關鍵。

  "出乎常人意料,其實做患難夫妻並不困難,因有大前提需要對付,待他痊癒,試問還有什麼可以把我倆拉在一起?"

  我默然,開頭還在微笑,後來自覺笑得勉強,於是住嘴。

  那邊陳尚翰卻由女護士扶著出來。

  "嗯,"他叫,"你們聊天,為什麼漏掉我?"

  這雙夫妻會進展到什麼地步,誰也不曉得。我站起來散步回去,轉頭看到他們兩人站在草地上,陽光照進梅小姐頭髮裡,形成一圈圈毛茸茸的金光,離遠看,何嘗不是一對金童玉女。草地灑水器默默轉著圈,一彎水珠急急地噴出來,與陽光接觸後變為半輪虹彩,做他們兩人的襯景。

  本來何嘗不是神仙眷侶。

  我放下藥品,吩咐看護幾句,便打道回府。

  陳尚翰的醫藥費用,將會是天文數字。

  我師傅一向有醫德,長途電話來詢問他近況。

  述職報告完畢,連我都忍不住問他:"陳尚翰會不會失明?"

  "我會努力。"師傅說。

  "你是不是最好的腦科醫生?"我開玩笑地問。

  "全球最好之一,"師傅說,"你不應有所懷疑。"

  "萬一,師傅,我是說萬一。"

  師傅沉沒一會兒,"他會活下來的。"他不悅,放下話筒。

  這我是相信的,他絕對會活下來。

  人們其實比他們想像中要堅強得多,苦難未曾來臨之前,什麼都號稱受不了,後來還是活下來了。

  在醫院這麼些年,見怪不怪,病人第一句話通常是:"醫生,我會不會死?"

  足以令人壯志消沉。

  不知怎地,我很希望這個活潑樂天、自由自在、不羈任性的花花公子會得復元,一切就像以前一樣,有驚無險,過其美滿的一生。

  那麼世上至少有一個快樂的人。

  最好在復元之後,他與妻子恢復感情,好比童話中人物般好好的生活下去。

  太奢望了。要開心的人永久開心下去,或是不開心的人忽然轉為開心,實在太奢望了。

  該禮拜天,陳先生與前妻到海灘去散步,至傍晚才回來。胃口很好,心情較佳。

  星期一,我到陳宅,陳太太出去了,據說去買花,只有陳先生在圖書室聽音樂。

  "你好。"我說。

  他說:"你也好。"

  "氣色不錯。"

  "也許是昨天曬的。"

  "服藥沒有?"

  他答非所問:"梅小姐出去了?"

  "她一會兒就會回來。"

  "殷醫生,你覺得她怎麼樣?"聲音中有若干盼望。

  我故意說:"你叫我背後怎麼說她?"

  "她長得可美?"陳尚翰興奮的問。

  "你認為呢?"

  "我又看不見。"他惱。

  "你沒有感覺?"我提醒他。

  "感覺上我認為她很美,而你,殷醫生,你一定長得像男人。"

  "非常謝謝你。"我不甘心。

  "別賣關子,"他說,"告訴我她是個怎麼樣的女人。"

  "很漂亮很時髦,風姿極佳,性格成熟而世故,約莫廿八九歲,廚藝一流。"

  他沉默。

  過一會兒他說:"她不像女護士。"

  "因為你沒有把她當女看護。"

  "她是誰?"

  "陳先生,別疑心。"

  他揮揮手,"你來了有多久,殷醫生?有沒有奇怪,為何我沒有朋友,沒有親人?"

  我微笑,"這有什麼稀奇?你病了不止一兩個月,漸漸他們都不來找你,也是很正常的。"

  "正常?"他悻悻然,"我可看清了他們的嘴臉。"

  "下雨天是難找朋友一點,"我笑,"對人的要求不應太高。"

  "你倒想得開。"他猶自怨懟。

  我笑,"待你復元,他們又會回來。"

  "我再也不要見到他們。"

  他一時氣憤而已,將來好了,朋友們只要為他開一慶祝派對,他便一切拋在九霄雲外。

  此刻他心情欠佳,免不了自怨自艾。

  他又問:"我與梅小姐,外型上配不配?"

  "很相配。"我說的是老實話。

  他似乎寬慰了。

  他的社交活動等於零,注意力全部放在一個人的身上,心情與從前大大不同。

  當時他抓緊椅子的扶手,咬牙切齒的說:"我願意用我所有財產來換回視線。"

  "別煩躁。"

  我抬頭張望,希祈陳太太快快回來。

  她沒有令我失望,捧著大蓬的白色花束走進來,撲鼻一陣清香。

  她把瓶子放在陳尚翰附近的茶几上。

  "你回來了?"他逼切的問。

  "是。"

  "有沒有買到榴蓮?"他露出笑容。

  "有,還連帶選購大把荔枝桂圓紅毛丹芒果。"

  "太好了,來,攤開來大嚼。"

  我忍不住說:"再這樣吃下去,會變成胖子。"

  陳尚翰說:"奇怪,以前一直沒發覺這些果子美味。"

  可憐。

  真沒想到這兩個字會與陳尚翰聯繫在一起。

  陳太太也察覺到,立刻到廚房去捧出水果。

  我轉身要走。

  "殷醫生,"陳尚翰說,"留下來陪我說說話可以嗎?"

  我猶豫。

  他乾笑數聲,"我知你是醫生,不是清客。可否寬容一下,把我當作一個朋友?"

  我心軟化,"陳先生言重了。"在平時真的難以高攀,此刻我變成他的知己。

  陳太太捧著水晶盤子出來,"殷醫生,請留步一起品嚐。"

  我選了半邊石榴,喜其水晶胭脂般的顏色,把果子逐粒剝來吃。

  陳尚翰開懷大嚼,他妻子小心服侍他。

  我把陳太太拉在一角問:"他還沒發覺你是誰?"

  陳太太搖搖頭。

  "他有沒有提起過前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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