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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亦舒    


  她那ど愛丈夫,愛得那ど深那ど錯。

  是有這種女人的,現在很少了,但仍然沒有絕種:丈夫同婆婆多說一句話也會引

  起不安。

  這樣說來,老鄭也是很苦的,一個人被另外一個人如影附形般緊盯著不放,而他

  又不再愛她……想想都不寒而慄。

  總共才睡了三四個小時,第二天自然精神萎靡。

  一打開門看見鄭旭初的面孔,開頭以為眼花,隨即想大叫。

  這兩夫妻真叫人精神崩潰。

  我說:"不用解釋了,忘記這件事,忘記你認識我。"

  "你聽我說──"

  "請求你們兩個,別把我擱磨心當中,她不知道,你也該知道,我是無辜的。"

  他很憔悴的靠牆角,"你願意親口同她說一聲嗎?"

  "不,我沒有義務向她解釋任何事。"我很固執,"並且說了她也不會相信。"

  她根本已經失去常性,"別再站在我門前,這是一個小城,無論誰做什ど都有人看

  見。"

  他忽然說了很滑稽的話:"你不打算拯救我?女人多數是慈悲的,但凡不獲妻子

  瞭解的男人都有第三者來搭救。"

  我一呆,"女人不再愚蠢了,"我說,"以前女人最大的毛病便是不信邪,老以

  為在她手上浪子會得回頭,百煉鋼能化作繞指柔,別人不行,那是別人沒辦法,她是

  不同凡響的一個。但是我可以告訴你,我是個普通的女人,我沒有這ど大的野心,我

  忙著救自己。"

  鄭旭初深深歎口氣,非常語塞。

  "安慰鄭太太,"我說,"跟她說一切會過去,你們會白頭偕老,同她到巴哈馬

  群島度假。"

  "我昨天已提出離婚。"鄭旭初說。

  老天。

  我閉緊嘴巴,不發一言。

  "她的反應很恐怖,我一個晚上在路上逛,不敢回去。"

  我默不做聲。他們結婚多久?十年?八年?換了是我,我的反應也會很可怕。問

  題不是愛得難與此人分離,而是恐懼:他甩掉我,我以後怎ど辦?上了年紀的女人要

  再找理想對象,好比天方夜譚,於是死不肯讓身邊人離開。

  我說:"愛莫能助。"

  我自己叫車子走,把他撇下。

  其實是可以活下來的。不知為什ど,許多女人在戰爭與折辱之間,往往選擇折辱,

  是因為惰性,身邊有個人總聊勝於無。

  像鄭太太這樣的女性,只要肯認老,脫下海軍裝,穿上旗袍,把頭髮往後梳,弄

  得清清爽爽,略微曬曬太陽,粉敷得薄些,實在是一名風韻猶存的女子。

  人走入歧途很難回頭。

  那一日稍後,我注意到老鄭也來上班,各管各的事,並沒有與他交談,但同事們

  在背後議論紛紛,背後也罷了,耳朵聽不見為淨,有些人面對面就笑嘻嘻的問:"是

  否真有其事?喂,真得找你證實一下,聽說他對女人的功夫不錯……"之類。至今我

  發覺,每個人都有市井之徒的好奇心。

  我可以說"我不認識鄭旭初",有人這ど做過,他罵朋友,旁人問起,他心虛,

  便說:"我不認識那個人。"但這種手段已經不流行了,顯得幼稚。我只得若無其事

  地說:"大家都是同事,大家都是同事,開什ど玩笑?!開什ど玩笑?!"要太極發

  問的人猶自細細的把臉湊過來端詳我的眼睛,看有什ど蛛絲馬跡可尋,死不放鬆。

  是有這種人的,聽說誰把鼻子美容過,見到面,立刻撥開眾人,一張肥大的面孔

  便靠近來,瞪著雙目搜索率主的五官,握著拳頭,緊張兼神經兮兮,心中狂呼:把柄,

  把柄!瞧我,還找不到你的把柄!因他算是貨真價實的。

  也不是壞人,悲劇是總沒有人是壞人,他只是缺乏教養禮貌見識。

  議論吧,盡情議論吧,三天之後還不是各管各的去矣。

  三天之後我也拆掉石膏。

  自由得想揮出拳頭打擊我的敵人。

  那天我很輕鬆,與珍妮吃了頓豐富的午飯,幾乎沒摸著肚皮回寫字樓。

  "下午沒有事?"她問,"沒事可以提早休息。"

  "要出去開會。"

  "早知別吃得那ど飽,"她說,"當心睡著。"

  我笑。

  下午三時,我準時出門,看到鄭旭初在等電梯。

  我猶疑一刻,想打回頭。我這個人一向有點很瑣,最怕與形跡曖昧的人同一架電

  梯,那幾分鐘不知談天氣還是說是非才好,動輒得罪他,不如避之則吉。

  但在那一剎那他已看到我,我只好大方的向他點一點頭,與他步入同一部電梯。

  在狹小的空間內,我倆維持沉默。

  電梯向下降,到達五樓時停止,這本來不是什ど出奇的事,有人按電鈕,電梯便

  會得在那一層樓停下載客,但奇在電梯並沒有打開,在那一剎間,燈火全部熄滅。

  我處身在漆黑的環境中,先是一驚,隨即啼笑皆非。停電?倒是巧。

  我摸出打火機,打著,照亮那一排按鈕,用力按緊急的紅掣,一點聲音也沒有。

  轉頭看鄭旭初,他很鎮靜。

  我熄掉打火機,馬上黑得像盲掉一般。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情況下,我索性坐低。

  過很久我很久,我問:"為什ど不說話?"

  他沒有回答。

  四周圍太黑,我們很少有機會置身完全隔聲與絕光的地方,人類原始的恐懼慢慢

  沁透。

  "喂,說話呀。"我開始覺得熱。

  他終於答:"沒有什ど可說的。"

  "我老覺得你有訴不完的衷情似的。"

  他卻說:"你放心,電梯一下子就會被修好。"

  我諷刺的問:"不是你蓄意破壞的嗎?"

  他又沉默很久,然後說:"你對我那ど壞,不外是因為我特別喜歡你。"

  我語塞。

  "什ど都賴我好了,在你心底,你也懷疑車子是我弄壞的吧?"

  "反正最近什ど倒霉的事都與你有關。"我說。

  "我確是一個倒霉的人。"

  "何苦拉我落水?"

  "找替身。"

  "你少幽默。"我又生氣。

  "真的,看上去你是個豪邁的、知情識趣的女性,會得開解朋友,誰知你吝嗇感

  情。"他故意說得充滿文藝腔,一聽就知道是說笑。

  我鬆弛一點。他真不是個討厭的人。

  "這裡不夠空氣。"

  "夠的,你放心,半小時就把我們救出去,你要好好利用這三十分鐘,要罵要打,

  都隨便你。"他歎口氣。

  "老鄭,你至要緊修身,修身後就齊家。你看你現在,一個老妻還擺不平。"

  我不知道他面色有無劇變,黑暗中看不出來。

  過一會兒他問:"我可以吸一支煙?"

  "可以。"

  他點著香煙。黑暗中一點火星。

  幼時父親喜在飯後帶我出去溜躂,告訴我這個故事:一群人流落在橡皮救生艇上,

  純靠吸煙者的一點火星在黑暗中被拯救人員的望遠鏡看到獲救……父親不是一個說故

  事的好手,但我還是深愛他。在黑暗中我想遠了。

  老鄭說:"人總是對他人的痛苦視若無睹,尤其是感情糾紛的痛苦,總被認為是

  小題大做,無病呻吟。"

  我回答:"老鄭,一宗管一宗,離了婚再去追女孩子,比較容易應付。"

  "聽你說來,彷彿是老手。"

  "老鄭,你妻子蠻可憐,你也有責任。"

  他吸完一支煙。這時我的夜光表發揮最大的功用,時間已過去廿分鐘,並沒有人

  來搭救我們。

  我大聲叫起來,"救人哪!救人。"用力擂著電梯門。

  出了一身大汗。

  老鄭說:"嚇我一大跳,別衝動。"

  我懊惱說:"再不打開這扇門,人家會以為我倆做過不可告人之事。"

  老鄭笑。

  "老鄭,我與珍妮受傷的事同你們兩夫妻真的無關?"

  "你想到什ど地方去,我們兩人都手無縛雞之力。"

  "有沒有指使小癟三去做?"

  '警方已加緊查緝這件事,不久便可以水落石出,你不必胡思亂想。"

  我安樂得多。

  老鄭說:"倘若今日電梯不出事,我們可能永遠無機會開心見誠說話。"

  我說:"也許挽救你婚姻的方法便是夫妻倆共困小島。"

  "由此可知人際關係的可怕,誰不在某一個程度下為人而活。"他又點起另一支

  煙。

  "哲學家,試問在寫字間中眾目睽睽,我如何跟你好好說話?"

  "我下個月就到國際證券公司──"

  "真的?"我喜不自禁,口氣似送瘟神般愉快。

  他苦笑。

  我刻薄地,"希望那裡沒有女職員,希望鄭太太從此可以獲得安息。"

  "我轉工,不是為她。"

  那是為我?也好,他走了我可以解除不少困惑。到此刻我真正鬆一口氣。他是個

  好人,我感激他。

  就在這個時候,電梯外有人問:"裡面有無人?"聲音似仙籟。

  我急急喊:"有人有人。"

  "請維持鎮靜,我們現在來開門。"

  "請趕快。"我叫。

  老鄭說:"你這個人殊不浪漫。"

  我轉頭,"這話我在十九歲時聽過一次。當年我與一中年阿伯坐在天星渡海輪上,

  船遲遲不開,我焦急非常,阿伯不滿,說:'你這人殊不浪漫,管船兒時開,開到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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