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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亦舒    


  阮跟我說:"他不同,他認識我的時候,就知道我的情形,他沒有比較。我初時

  也避他,但是他叫我不要傻,感情是避不過的,後來我們很順利,他幫助我除掉心理

  上的障礙──我現在除了一兩句牢騷以外,生活過得很愉快。"

  而場──經過與阮再度回面之後,心情也比較開朗,他再也不反對我的工作,臉

  上那股厭惡,也逐漸消除。

  不過我還是決定辭職,因為我們要準備結婚,婚後家事忙,經過考慮,還是暫時

  休息的好。湯反而有歉意,自然,他的心理已康復了嘛。

  十六歲和三十二歲

  今年夏天,小寶住在我家裡,她剛十六歲,中學畢業,剛準備升大學,無所是事,

  到姑姑家度假。

  我給她一副門鑰匙,囑咐她出入小心。

  黃昏我下班回來,也興她混著玩,與她一起看電視、練法文、聽音樂。

  小寶喜歡逼我說我的羅曼史,我但微笑,不肯透露個中辛酸。

  她說:「妳老不打扮,一直穿西褲與毛衣,又不化妝。」

  「沒有男朋友,打扮了叫誰看?」

  「有男朋友的時候,妳也是這麼說。」小寶抗議。

  「呵,既然找到男朋友,更不用打扮,他若單單為了我三分顏色而看上我,豈非

  太不可靠?」

  「這麼說來,妳一年四季都不必打扮?」小寶怪叫。

  「自然。」我用手撐著頭。

  「嘿!」

  過了會兒,她又問我:「結婚這件事,難不難?」

  「說難呢,又容易到極點,君不見每天結婚的人排長龍?說易呢,又難到極點,

  否則妳姑姑我怎麼耽擱到如今?」

  十六歲的少女問題多籮籮。

  「嫁人好不好?」沒法子,十六至四十六歲的女人都關心這個問題。

  「嫁了不必做事,當然好,嫁了還得做,那還不如不嫁。」

  「終身不嫁是很寂寞的。」小寶跳起來,睜著圓滾滾的眼睛。

  我淡淡的笑,當她長大的時候,她便會明白,寂寞其實並不是大問題,我們生活

  在真實的世界裡,最大的前題是解決衣食住行。

  「戀愛是怎麼樣的?」

  「瘟疫一樣。」我吐吐舌頭。

  「姑姑,妳有三十歲了沒有?」

  「噓,問起我年齡來了,太沒禮貌。」

  「姑姑,妳曉不曉得,我天天早上打球,都碰到一個漂亮的男孩子?」說到正題

  上了。

  「漂亮的男人不可靠。」

  「妳要不要來幫幫眼?」

  「我天天要上班,沒空。」

  「這星期六妳不是短周,幫我一個忙,姑姑,我還沒認識他,妳想個辦法我們結

  識。」

  「起碼有三千個法子可以認識一個男人,讓姑姑教妳三兩度散手。」我頗為得意。

  「那麼妳為何沒有男朋友?」

  她怎麼會明白。有哪個女人找不到男朋友?也得有選擇才行呀。

  星期六我陪小寶去打球,大學時我亦有東方艾芙特之稱,不知怎地,現在才打一

  局,肺像是要炸開來似的。

  我呆半晌,老了,怕是老了,沒享福骨頭就老了,看著小寶跳蹦蹦的模樣,我就

  心痛,她們這一代青春才是真正的青春,我們那一代戰役後出生的,物質多麼貧乏,

  童年時就充滿憂慮……

  小寶忽然推我一下。「來了,他來了。」

  我眼睛一斜,看到一個高高大大的男孩子向球場走來。

  我低頭問小寶:「妳看清楚是他了?」

  「是。」

  我一隻球向那男孩子拍過去,「呼」的一聲,球擊中他的右肩,這一下力不輕,

  他惱怒的向我們看來,我立刻丟下球拍,奔過去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我急急說。「這位先生,痛不痛?真抱歉,」我陪著笑,又

  敬禮。「都說女人不適宜運動,手腳笨拙,果然,沒有生氣吧?」

  風度再不好的男人也不能在這種情形下生氣,他轉怒為笑。

  我伸出手。「我姓卓,這是我侄女卓小寶,先生貴姓?」我拉小寶過來。

  「不敢當,叫我史提芬。」他與我握手。

  「天天來打球?」我問。

  「噯,唯一運動。」他點點頭。

  「一個人?」我打蛇隨棍上。「我們租了兩小時的場子,不介意的話,一起玩如

  何?不打不相識。」我笑。

  他大方的答應了。

  我乘機退到一邊去坐下來休息,一邊打量他。

  這個男生高大英俊,一臉驕氣,年紀比小寶大相當多,約莫廿四、五歲--我看

  小寶希望不大,這種年齡的男生多數不屑於乳臭未乾的小妞了。

  他球打得不錯,但還未及小寶,小寶卻故意輸他。

  我微笑,這種老套的手法,小寶也學會了。

  打完了球,史提芬過來邀請我們去喝杯東西。

  我說:「由我請客好了,這裡數我年紀最大。」

  史提芬很健談,短短時間內,我知道他剛自美國回來,哈佛商業學校的管理科碩

  士,在父親的公司裡做事,換句話說,他是一個來自中上家庭;最平凡不過的男孩子,

  我不明白何以小寶對他發生興趣,十六歲的小女孩,略見到平頭整臉的男人,馬上心

  如鹿撞,年輕真好,我感慨的想。

  我留下小寶,自己駕車回家。

  回到家淋浴看小說,吃了個三明治,便在沙發上憩著了。

  小寶回來時唱著歌,心情愉快得很,我微微睜開一隻眼睛看她。

  事情並沒她想像中的樂觀,如果史提芬對她有興趣,節目馬上直落,她不會回來

  我處。

  「姑姑。」她推我一推。

  我不願意動。

  「妳怎麼了妳,姑姑?臉如金紙般躺在這兒?」

  「妳為什麼不說我只有出氣沒進氣?」我笑問。

  年輕女孩子,老以為青春就是一切,人到了三十便好死了,不死也是個廢物,在

  她心中,我早已成了老女人,爛茶渣。

  「他問我要電話號碼,我把家與這裡的號碼都給了他了。」

  「很好呀。」我說。

  「妳說他會不會打來?」

  「自然會,否則他問妳要電話號碼幹啥?」

  「幾時打來呢?」小寶心急地問。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都面如金紙了,怎麼還會知道這種事呢?」我笑。

  「姑姑,妳別開玩笑呵!」

  「我不說笑,我怎麼會知道呢?」我說。「對付男人,要有耐心,大家慢慢耗,

  誰忍不住先遷就誰,誰就輸了。」

  小寶睜大眼睛問:「妳輸過沒有?」

  「勝敗乃兵家常事。」

  她歎口氣。

  我已經忘了自己的十六歲,三個世紀以前的事兒了,誰記得那麼清楚?只覺得要

  什麼沒什麼,非常寂寞的一段時間。

  「史提芬說,覺得姑姑臉熟。」

  我一怔。「是嗎?」

  「我說我姑姑在電視台做女強人,他就記起看過妳的照片。」

  我又微笑。「太不敢當了。」女強人,真是的。

  史提芬的電話果然是來了。

  他一報上名來,我馬上高興的說:「我去叫小寶來。」

  「不不,」他慌忙說:「卓小姐,我找的是妳。」

  我一怔,不禁好氣又好笑。「找我幹嘛?」我老得可以做他的媽。

  「卓小姐,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下周國際同學會的舞會,我想邀妳參加。」

  「你也許還不明白,」我笑說:「史提芬,我已經老大了,久久不參加公眾場所

  的宴會,我代你請小寶出席如何?」

  「卓小姐太謙虛了。」

  「你講白話文好不好?文言文我不大聽得懂。」

  他無可奈何。「為什麼拒絕我?」

  「這種約會我分身乏術。」

  「可是小寶說妳天天在家,根本沒事做。」

  小寶這就將我出賣了。

  我婉轉的說:「我覺得小寶與你比較合得來--」

  他不耐煩。「她只是個孩子!」

  「你也只是個孩子。」我忍不住說。

  他挑逗地說:「妳要我拿出證明我不是孩子嗎?」

  我不想與他胡扯下去,我說:「我不想與你約會,這是沒有可能的事,如果你找

  小寶,歡迎,找我,不必了,再會。」我掛上電話。

  他要找一個經驗豐富的女人增添他的生活情趣,我何嘗不在找一個具有同樣條件

  的男人?這年頭,生活緊張,誰有興趣開幼兒園?

  我沒想到史提芬出絕招,叫小寶來叫我,那小寶,糊塗得緊,一點也不知道我是

  個勁敵,死命拖了我前去赴約,真的以為我行將就木,半點兒威脅都沒有了,煩得我

  要死,假如她不是我侄女兒,我就打扮整齊了去殺殺她那威風,我還沒退休呢,早著

  呢,免得她以為有青春就等於有了全世界。

  我自己找到史提芬,跟他說:「你別亂攪,你要認識我幹什麼?」

  他不響。

  「跟我泡有什麼好處?」我問他。

  「跟妳說話就已經夠有趣了。我要是看得上小寶這樣水準的女孩子,那還不容易?

  我公司裡那十來個女秘書還比她強呢,妳也太小覷我了。」

  輪到我說不出話來。

  「外頭年紀輕的女孩子千千萬萬,個個面孔一樣,身材也一樣,都皮光肉滑,妳

  以為我不知道?」他反問我。「我要的是有內心世界,有事業,夠獨立的一個成熟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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