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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亦舒 家力笑笑,「真是巧合。」 他取過贈書,「謝謝你,我告辭了。」 不知怎地,他鼻子再一次發酸,怕自己出醜,連忙奪門而走。 回到總部,他打開扉頁,看到題字:「家力讀者指正,若珠敬贈」,一邊還有年月日。 家力微微笑,這是他歷年來最好的禮物。 接著,情緒突然間提升,他開啟音響,手舞足蹈地聽貝多芬快樂頌。 任志長他們明後天就可以回來,屆時又是一屋人,多好。 他們,也就是他的家人與兄弟。 那一天,他睡得很好。 將近晨曦,他是做夢了,夢見幼小的自己,站在十字街頭,舉目無親,遠處有一個女子,依稀似母親,連忙奔過去,一看,卻是個陌生女子,冷冷眼神,似嫌他髒,不肯招呼。 醒來,天剛亮,已經有差事等著他,不容他傷春悲秋。 宇宙公司的電腦終端機遭人惡意破壞,一班工程師束手無策,只得請外人幫忙。 連陳家力都覺十分棘手,在電腦室耽了良久。 他用衛星電話找到任志長,問他意見。 任志長是對付破壞專家,立刻如此如此,那般這般地指點同伴。 最後家力問,「你在哪裡?」 「飛機場,累壞了,不知多想回家休息。」 掛斷電話,再回到電腦室,與一班工程師繼續努力、終於修妥機器。 大家鼓掌。 工作不是沒有成就感的。 回到總部,他淋一個浴,正想吃飯,門鈴響了。 一打開門,他怔住,沒想到會是鄭若珠。 「可以進來嗎?」 「歡迎。」 她進來一打量,「嘩,家科幻電影裡的陳設佈置。」 家力咳嗽一下,「我們這裡電腦持多。」 「且到處都是攝像管。」 「見笑了。」 「告訴我,有無會得寫小說的軟件?」 「尚未發明。」 「為什麼沒人動腦筋設計程序?」 「也許因為電腦寫的小說不會好看。」 鄭若珠微微笑,「照你說來,我們這一門手工業暫時不會受到淘汰?」 「永不。」 她坐下來。 陳家力奉上一杯香茗。 他說:「但是,我設計了一個幫人整理底稿的零件,請到這邊參觀。」 家力示範了一下。 「看到沒有,第三段搬到原來的位置第一行去,毫無困難,在第一二三頁之後加多十二頁,頁數號碼自動依序更改調整,不用人手。」 「嗯,很聰明。」 「還有,這個配件專門自動改錯字及白字,以後,那些字典型批評家將寂寞了。」 鄭若珠大笑起來。 「我送你一套。」 「太感激了。」 福至心靈,家力忽然問:「我有今晚艾昔史頓小提琴演奏會票子,你肯去嗎?」 鄭若珠答:「太好了。」 「七時正我到寧靜路接你。」 「一言為定。」 送走若珠,陳家力一個人吹起口哨來。 任志長打電話來。 「還沒上飛機?」 「正在飛機上,怎麼樣,宇宙那邊的問題解決沒有?」 「全部辦妥。」 「噓,幸不辱命。」 「馬到功成。」 「你心情好像上佳。」 「是,好得雖以形容。」 「我錯過了什麼?」 「回來告訴你。」 「標準書獃子!」 我認識她 郭振佳律師有事找葉雪珍警司,二人在辦公室密斟良久。 談完公事也說說私事。 葉警司關心地問:「有對象沒有?」 郭律師微笑,「見了女子,即使是女皇,親友還是忍不住要問這一句。」 「我可不是重男輕女的人,我也關心男生婚事。」 「你個人的婚姻十分幸福,故鼓勵別人傚尤。」 「過得去啦,彼此遷就而已。」 正在這時候,忽然聽見大堂外頭一陣騷動。 葉警司臉色一沉,拿出官威來,立刻按傳話機問下屬:「什麼事?」 下屬立刻進來回答,「一名不良少女醉酒鬧事,現在已經安靜下來。」 郭振佳站起來,「雪珍,我先走一步。」 「好,有空再聯絡。」 從走廊離去,可直通停車場,原本毋需經過大堂拘留所。 郭振佳對於警局內部十分熱悉,她想了一想,朝大堂走去。 這時大堂相當寧靜,可是看得出剛才的確有人搗亂,摔到地上的雜物還沒有拾起來。振佳看到一個少女歪倒在椅子上,正接受女警盤問。 那少女頭髮染成稻草一樣,穿著時髦的緊身衣,寬腳褲,因垂著頭,沒有坐好,故此看上去像一隻廉價洋娃娃。 那女警看到郭律師,連忙打招呼。 振佳悄悄問:「什麼事?」 警員無奈,「少女清晨在街上遊蕩,神志不清,似服過麻醉劑,只得把她叫進來問話,剛才還大吵大鬧,現在卻癱在那裡。」 振佳搖搖頭。 「誰家父母倒霉,生這樣的女兒。」 振佳忽然說:「也不可盡怪年輕人。」 警員歎口氣,「莫非又得怪杜會。」 大家都苦笑。 振佳本來打算就此離去,可是,真巧,就在這個時候,那少女抬起頭來,往後仰去。 這樣,振佳看清楚了她的面孔。 那並不是一張難看粗糙的臉,蒼白,憔悴,是,不過看得出仍然秀麗。 照說,街童不會擁有那樣的面孔。 他們日夜在外流浪,營養欠佳,生病也得不到護理,健康情況通常不好,受傷的疤痕時時留在臉上,因為普遍受到歧視,神色憤怒兼恐懼,往往五官扭曲。 但這個少女相貌仍然清秀。 警員無奈,「找不到人保釋,連姓名地址都沒有。」 即使在這個時候,振佳還是決定離去。 她往大門走去。 走到門口,手已經搭在門把上,忽然之間,有股力量把她拉回頭。 她重新走到警員前,清晰地說:「我願意保釋她。」 警員意外到極點,衝口而出:「你認識她?」 郭振佳肯定地頷首,「是,我認識她。」 警員說:「那麼,郭律師,請到這邊辦手續。」 誰不樂意把這個問題青年請出去。 那少女顯然比較清醒,聽見可以離開派出所,也睜開了浮腫的眼皮。 郭振佳對她說:「跟我來。」 聲音溫柔而肯定,那少女受到感染,站起來,蹣跚跟在她身後。 振佳問,「你叫什麼名字?」 少女看著郭振佳,不答。 振佳問:「沒有姓名,如何保釋?」 她反問:「誰叫你來?」 振佳答:「沒人叫我來,是我自己好心,你這個樣子,還有誰理你。」 少女默然。 郭振佳吁出一口氣,感慨良多。 她終於說:「王杏泉。」 是一個很好聽的名字,「身份證明文件呢?」 「早已丟失。」 振佳知道身份證已經給她拿去賣掉。 她照手續替她辦妥簽保。 那少女跟著她走到街外,陽光迎面,覺得刺眼,伸手去擋,像吸血殭屍。 她問:「你帶我到什麼地方去?」 「女童院。」 「我不去那裡。」 「不由你不去。」 「今晚我就會逃出來。」 振佳完全相信她的話。 「那麼,你想去哪裡?」 少女看著她,「你是誰,為什麼救我?」 振佳笑了,「救你?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我替你解窘,並非救贖。」 少女似沒聽懂,怔怔地站在路邊。 「你家在哪裡?我送你一程。」 少女麻木地說:「我沒有家。」 「父母呢?」 「一早故世。」 「兄弟姐妹呢?」 「沒有親友。」 這是真的,流落街上的少女,什麼地方來的親友。 有財有勢的人,親友才多呢。 那少女忽然怯怯說,「讓我跟你回家。」 振佳笑了,「跟我回家?」 「是,請收留我。」 振佳說:「你是一個人,不是貓狗,我怎能胡亂收留你。」 「你是律師,你一定有辦法。」 振佳既好氣又好笑,「律師也不過是一份職業,並非法力無邊。」 「帶我回家。」 「你得先去看醫生,來。」 少女跟她上車。 「肚子可餓?」 「不,有無香煙?」 「我不抽煙。」 少女維持緘默。 醒是已經醒來,但是目光呆滯,似人在夢中。 「打算怎麼樣?」 「嘎?」她沒聽清楚。 「將來怎麼樣?」 「將來,誰知道,那麼早去想將來幹什麼。」 「明天已是將來。」 少女的語氣充滿嘲弄譏訕:「人算不如天算。」 這世界一定對她不太好,所以她也反叛抗議。 郭振佳把少女放在熟悉的醫務所,對她說:「你要做全身檢查,這是為你好,一個人沒有健康,就喪失一切,不過,你若是不高興,也沒有人可以勉強你,你隨時可以消失,我一小時後會再來。」 郭振佳開車離去。 她辦了一連串公事,再回到醫務所,已是一小時三十分之後的事。 少女沒有走,她在等。 郭振佳與醫生談了一會兒。 「有點貧血,身體有地方發炎,已注射抗生素,此外,抽血檢驗了幾種傳染病,報告日內可以出來。」 振佳點頭,「人的肉身需要長期小心維修,一旦疏忽,後果堪虞。」 「真麻煩可是。」 「你打算照顧她?那是一個很大的責任。」 「我知道。」 「她可以離去了。」 「謝謝你雷醫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