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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亦舒 但於我有什麼好處? 孩子們所要的,不過是個普通的母親。 一個溫柔愛孩子的母親。 如尹伯母。 一頓飯我們吃得津津有味。 文英說:「顧淦在學校裡吃得很少,什麼都撥兩撥算數。」 我說:「那有這個好吃,瞧這油爆蝦,還有這海蜇皮子,火腿片炒小棠菜,我都沒吃過這麼好的菜。」 尹伯伯都笑了,問:「顧小姐家吃什麼?」 我不響。吃什麼?三文治。 廚師都做不長,因不許廚房有油煙味傳出來,一律不准煎炒炸,不起油鍋,大師傅怎麼做菜? 所以多年來最多是肉醬意粉或是羅宋湯。 吃了飯我向尹家告辭,回到家,見母親一個人在吃「飯」。她喜用凍肉夾麵包,喝杯咖啡當一頓晚飯,雙眼還在閱文件。 見到我,抬起頭,微微頷首。 「媽媽。」我坐在她對面,「今夜不出去?」 「唔。」她總是淡淡的,不大想回答我的問題,我也習慣她這樣。 「我上樓去。」我知情識趣。 她卻問:「大考了吧?」 「快了。」 「沒問題?」 「絕無。」 「你父親問你要什麼,他下星期回來。」 「什麼都不要,謝謝。」 我們之間的對白就這麼簡單。 母親從來沒有緊緊把我擁在懷中,也一向不與我一起吃飯、看戲、說笑。 她自己不看電視,故此我的一部電視裝在我房中,她怕吵,咱們屋子也靜得似醫院,一切音響都壓得很低。 我十七歲了,從沒聽過母親高聲說過一句話。 她從不責備我,小時候只要用眼睛瞄我一下,我就已經很害怕。 現在當然沒有這樣的感覺,但距離仍然在,我無法在她面前鬆弛。 即使在生病的時候,她來診治我,也只是像個醫生,我多渴望她會與我表現得親熱一點,但是她不會那麼做,說得老土一點,我渴望她的愛,而她從來不給我。 母親的感情從不流露。 甚至我伏在父親的肩膀上說話,她也會橫我一眼,叫我控制自己。 漸漸我希望我的母親不是中外聞名的大國手,而是一個會替我打一件毛衣的家庭主婦。 我的童年生活是這麼寂寞,使我沒齒難忘。 人家尹文英也是獨生女,卻這麼開心。 第二天上學,文英身上穿件深色毛衣,密密的辮子花樣,正是我最喜歡的。 「在什麼地方買?」我來不及問:「我找這樣的手織毛衣已有一年了。」 「媽媽織的。」她說,那種得意的樣子叫我難受。 我洩氣,「為什麼織這麼深色?」 「學校不准穿淺色呀。」她振振有辭。 「我希望有件這種花樣的白毛衣。」 「我叫媽媽替你織。」她自告奮勇。 「不必了。」我說:「人家媽媽織的,那還有什麼意思。」 「你母親是醫生,她工作忙,也許編織不是她的本事,你何必要求太苛?」 「你曉得什麼?」 「你別鑽牛角尖,顧淦。」 我苦笑。 「今天放學,我到你家可方便?」 「當然可以。」 文英拍拍我的肩膀。有她這樣的朋友,也夠幸運了。 她一到我家,一進門,便嚷起來── 「那有這麼大的房子?」她說:「才住三個人?住三十個人也還很鬆動,多麼豪華。」 我說:「房子還是祖父留下來的,現在可買不到。」 「這就是俗語說的祖蔭。」文英說。 「來看看我的房間。」 我帶她上二樓。 「你有自己的客廳?」文英又歎為觀止。 我苦笑,「那意思說,我再也不能到別的地方去活動,像坐牢似的坐了十七年。」 文英同情地坐下來,「不過這麼豪華──」 我推她一下,「豪華?媽媽很嚴,十二點之前一定要睡,七點鐘要起床,要是賴床,得聽教訓,這裡的生活像紀律部隊。」 「你有沒有同她開心見誠的講過?」 「講什麼?」 「講你不喜歡這樣的生活方式。」 「那怎麼可以?」我苦笑,「那還不造反?這裡是她的家,連父親都聽她的,我怎麼能夠說話?」 「她是你母親呀。」 「不是每個人的母親都似你的媽媽。」 我沉默下來,不應批評她,外人會看不起我。 文英卻渾然不覺,「假如我有這麼大的房間,我一定開派對,請許多同學來做功課,玩耍,週末叫她們留宿。」 我微笑。 文英真可愛。 「來,我們到別的地方去參觀。」 我帶她到母親的睡房。 「嘩,雪白,像電影裡的佈景。」 「我父親的房間是灰色的。」我說:「他們一直分居,兩個人都需要極端的安靜。」 文英覺得怪,看我一眼。 我聳聳肩,「聽報告說:英女皇伊利沙伯二世於菲力普親王也一直分房而睡。」 文英說:「你們真是考究。」 「我被奶媽照顧得很好,但是我希望媽媽可以多撥一些時間出來。」 末了我們坐在廚房裡吃點心。 文英問:「你們有多少傭人?」 「沒有很多。兩個打掃,一個廚子,一個司機。」 「不算多?」文英笑,「五個人服侍三個人。」 「何必要住這麼大的地方?我們又不喜炫耀,極少在家請客,父親去年在英國做生意,母親的工作時間是每日十六小時,你看,是不是浪費?」 文英說:「這才是享受呀。」 我微笑。 「好了,我也該走了。」她說。 「不在這裡吃晚飯?」我問。 「媽媽等我。」文英說。 「改天週末到這裡來睡?」 「好的。」 我送她出去。在門口遇見媽媽回來。 她心事重重,見到我們,只頷首點頭,也不待介紹,便進屋子裡去。 「那是你母親?」文英說:「看上去只有三十多歲。」 「四十了,長得很年輕。」我說:「我想她必然後悔生下我,不然有更多的時間可以致力於工作。」 「顧,別這麼說。」 我叫司機送文英回家。 自從母親在醫院擔起行政工作以來,就連吃飯說話的功夫都沒有了。 我到書房去敲門,推門進去。 「什麼事?」她抬起頭問。 「想同你說幾句話,媽媽。」 「什麼話?」她頭也不抬,伏案疾書,「我正忙,沒有重要的事,改天再說。」 我很覺乏味。替她輕輕掩上門,走開。 那日睡到半夜醒來,失眠,到樓下廚房熱牛奶,走過書房,看到燈亮著。 媽媽還沒有睡,都三點了。 她到底在忙什麼? 光是祖父留下來的產業,已經夠我們花一輩子,到底他們為什麼還要這麼忙? 我太寂寞,太需要他們,他們可知道? 下星期是我十七歲生日。 看樣子母親不會記得這件事。 也罷,我必需要訓練得自己非常豁達,生日而已,不值得大肆鋪張。 我覺得萬分的寂寞,壓抑之餘,情緒自然不佳。 文英問:「大小姐又受了什麼委曲?」 我說:「我總沒有享過天倫之樂。」 「不會的,」文英勸我,「伯母這一陣子忙,過了一會兒,她有空,自然會得同你親近。」 「過去十七歲來──」 「創立事業是很困難的。」 「何必需要事業?」 「這話就不公平了,你母親是醫生,對社會有一定的責任與貢獻。」 「我也需要她。」 「你要體諒她,許多病人都需要她,況且她此刻又參予院方的行政工作,院方被人控告,你不知道嗎?」 「咦,你是怎麼知道的?」 「報上那麼大的篇幅刊登,怎麼,你不看報紙的嗎?」 我搖搖頭。 「噯,你要多些關心你母親才是。」 「為什麼醫院會被人告?」 「為了──唉,我們到圖書館去翻報紙。」 我很慚愧,到底是我不理母親,還是母親不理我? 我看了舊報紙,原來是病人家屬要求撤去維生機器,事後反悔,同醫院打官司,要求賠償。 報上還刊載母親的照片。 這麼大的事我都不曉得,還掛住自己的生日舞會,我大過份了。 她這一陣子難怪忙得連抬頭的功夫都沒有。 那日回家,母親同一大班人在書房開會,我猜測是律師們,因為我們家裡特別靜,是商談大事的好地方。 等到晚飯時分會才散。 我問母親:「輸還是贏?」 母親說:「贏了第一局,病人上訴。」 啊。要她答我,看來只好說她有興趣的話題。 我說:「他們的機會如何?」 母親疲乏的笑,「不知道,我們盡力而為罷了。」 她倒在沙發上。 我鼓起勇氣,坐在她身邊。 只有我知道她是大不如前了。 早兩三年她皮膚還很光滑美麗,如今有許多細紋,同時鬢邊也有一兩條銀絲。 「你疲倦了,媽媽。」我輕輕說。 她很意外,抬起頭來。 我以前再也沒有說過一種話,怕冒犯她,也怕得罪她,但今天,我覺得總要有一人來打破這個僵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