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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亦舒 這個王八蛋,我忍住氣,「沒有道理叫我死挺。」 「小姐,不是說我要請人就可以請得到,上面還有董事局呢。」 「請個三千元月薪的女孩子也得上董事局?」我忍聲吞氣,「如果你允准的話,我自己出錢請一個。」 「聽聽這口氣,改明兒你還告訴我你要出去自己開公司呢。」 我拍案而起。 他又安撫我,「今年年底……也許。」 我心中咀咒他一千次。 「腹誹我?」 我長歎一聲。 這個時候那個甄公子推門進來,我瞪他一眼,這個人好不空閒,吃飽飯沒事做,太可怕了。 我站起來離開。 老闆叫住我,「你認得甄自強?」 我淡淡的點點一頭,仍然推開門走了。 回到自己的房間,咬住鉛筆頭,拚老命的做稿子,預備在下次會議呈上。 有人敲門,我說:「進來。」 他進來,我抬頭,是甄氏。 咦,有何貴幹? 我詫異了。一臉的問號。 他倒開門見山:「一起吃午飯?」 「我?」我再問一次,像是沒聽懂。 「是。」他微笑。 「我走不開。」我歉意的說:「許多功夫要趕上。」 他也像是沒聽懂,「可是你總得吃午飯呀。」 「有兩種吃法,」我說:「一是花兩個鐘頭同你出去吃,一是花十分鐘在辦公室吃飯盒子。我決定採取第二個法子,我實在走不開,一 些東西我下午兩點半有用。」 「我叫你老闆放你假。」 不再去理睬他,繼續工作。 他彷彿從來沒有被拒絕過,站在那裡手足無措。 我朝他笑一笑,說聲「再見」。 他才出去了。 我停下手來。 那裡有我形容得這麼忙。 拒絕他,當然還有其他的原因。 他請我吃晚飯我還沒出去呢。午飯?他以為我是十七八歲的小毛頭,哄一哄就上手,顛著屁股同他出去玩,揩到一點吃的穿的,立刻以為飛上枝頭作鳳凰……我早已成了精,哪裡這麼容易就擺得平。 我冷笑一聲。 請我吃午飯!真是侮辱! 有些女人為了證明自己的魅力,不惜接受挑戰,同花花公子來往,我沒有一樣的勇氣。 我要是有這種精力,下了班我去學非洲史華哈利土語。 請我吃飯,他把我當作什麼? 越想越氣,他把我當作什麼? 我可不以為一這是一種榮幸。 見他的鬼。 我把頭伏在打字機上許久許久。 等再抬起頭來,已是午飯時分,我叫信差去買了只飯盒子回來,埋頭苦吃。 實際上什麼也吃不下,但是一味硬塞,因為還要應付下午的工作,我是一隻快樂的牛,吃飽了草,擠出雪白的牛奶滿足老闆。 老闆推開我的房門進來。 一開口他便說:「老甄請你,你為什麼不去?」 「我為什麼要去?」 「換環境呀,總比在這裡對牢打字機吃飯盒子好。」 我調皮的說:「又不是對牢飯盒子吃打字機,又有什麼關係?」 「老甄約你,你都不去?」老闆瞪我一眼,「不知多少人求之不得呢。」 「今天張三,明日李四,我何苦去湊這興兒?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輪足也輪不到兩次,我來到這個世界上,不是為了點綴公子哥兒的人生而活。」 「有骨氣。」老闆有點兒高興。 「我要干功去。」我說。 「還沒有到時間。」 「到了時間就來不及做了。」 「看你說得像真的一樣,你沒來之前,人家老林還不是一樣的做。」 「你調個女職員來試試看,老林怎麼同,人家是男人,要養家活兒,自然隨你搓圓搓扁。」 「好了好了,我說一句,你說十句,」老闆不悅:「別持著勞苦功高。」 真的,做不做在我。我吐吐舌頭,表示知錯。 他去了。 那日下班,老甄坐在一輛保時捷跑車裡叫我,我向他點點頭。 他朝我說:「上車呀。」 我微笑地搖搖頭,「媽媽說,不要坐陌生人的車子。」 我不想多說,一擠進人潮中,失了蹤。 這下子他可知難而退了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例牌去到公司,門口一大束康乃馨。 我每個女孩子分一朵,「送你們一人一枝插在可樂瓶子裡。」 大家都很快活。 到了中午,電話來了,甄公子說:「還喜歡那些花嗎?」 我說:「喜歡,每個人都喜歡。」 「晚上有沒有空?」 「沒有,我累得賊死,不想出來唱歌跳舞。」 「你沒聽清楚就來不及的拒絕我,」他不悅:「我接你上遊艇休息,不好嗎?」 「不好。」 「因為你媽媽說,不要坐陌生人的遊艇?」 「不,因為我自幼暈船,無福享受這一項樂趣。」 「拒絕?」 「對不起。」 「為什麼?故意給我看顏色?」 「當然不,你一生看遍了紅黃藍黑,我這裡還有什麼顏色?」 「算了吧。」他摔下了電話。 我感喟,他或許是個非常有趣的人,一定是也不希奇,否則怎麼會有那麼多的女朋友?但是我實在不能湊一個熱鬧。 他長得真漂亮。 可惜選男朋友,我一向不把英俊小生放第一位。 我的男朋友要智慧、優秀、有學問。 人家看電影,喜歡看錦繡豪門片集中的男主角。 我卻鍾意可倫布探長。 所以甄公子不明白這一點。 老闆來問我:「是不是要吊他胃口?」 「如果我有一個女孩子幫我做影印之類的差使,也聊勝於無。」 「你聽見我問你沒有?」 「真鄙俗,」我說:「我怎麼會做那種事?」 「那你為什麼拒絕他?」 「怎麼?難道我不能拒絕他?」 「不太常見有女人拒絕他。」 「總有第一次。」我說。 「為什麼?」 「他不是我那杯茶。」我坦白說。 「但他是甄公子!」老闆說:「這杯茶也許值得嘗一嘗?」 「我沒有興趣。」我問:「怎麼?他一直同你說這件事?」 「他遭遇滑鐵盧了。」 我笑。「他被女人寵壞了,老實說,同他做朋友一定是不錯的,但願我是個男人,身為女人,我簡直不能想像我會接近他。」 「我同他說去。」 「謝謝。」 隔一日老甄走了上來,坐在我對面。 我沒想到他會這麼做,我的脾氣頓時壞起來,什麼也不理,埋頭做我的功夫。 「真沒想到有那麼多的工夫要一個人做。」 我不去理他。 「我有什麼不對?」 「老兄,恃著同我老闆熟,來騷擾我工作,就是不對。」 「我不是說這個。」 「我不管你說那個,下班再說。」 「下班我們喝茶。」 「不,我不會同你出去。」 「那麼來我家來。」 「我也不會那麼做,你請回吧。」 「看,我有什麼地方不對?」他吼叫。 「沒有什麼不對。」我站起來關上門,「每個人都聽見了,該死。但我不會同你出去,你不是我喜歡的那類型的男人,而且你的態度壞得很。」 他瞪著我,我也瞪著他。 我補一句:「我有一個很妒忌的男朋友。」 「胡說,你老闆說你根本沒有男朋友。」 「他知道個屁。」 「他是誰?摔掉他。」 「一百萬也不丟掉他,他是我生命之引擎。」 甄自強站起來走出我的房間。 其實我並沒有男朋友。我只有一堆朋友,週末在一起玩,但是我沒有男朋友。 如果這樣說可以為我解除一些不必要的煩惱何樂而不為? 我很喜歡甄某,只是做男朋友,他不會是一塊好材料。 心太花了,沒有啥人要求他從一而終,不過身邊的人太多,也許會眼花瞭亂,過早老花眼。 我保證他不會叫女伴的名字,記不了那麼多,統統一概叫她們打玲……我禁不住笑出來。 你看他這個人多有趣,還沒同他走,已經那麼好笑。我蠻羨慕他那些女伴。 老闆前來問我:「你不喜歡穿好的吃好的出鋒頭?」 我答:「當然想。」 「為什麼心腸那麼硬?」他的口氣,像那種皮條客。 「算了吧,人家不會看中我的,」我不想得罪老闆,賠笑說:「外頭好看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他不過見我健談,同我開開玩笑而已。」 老闆疑惑,「就那樣?」 「嗯。」 我攤開報紙,第一眼便在影劇版上春到他與一個當紅模特兒的照片,男才女貌,百分之一百的一對,好漂亮,他穿正統的禮服西裝,她穿黑色閃光的緞子長裙,化妝明艷,完全為愛而生,她的職業是表演。 他當然應該同她們在一起,理所當然。 而我,讓我吃三文治與牛奶,坐在辦公室裡做我應做的工作吧,我樂天知命,愉快而平靜。 各人有各人的才能,各人有各人的際遇。 我深覺過目前的生活,最最快活。 我這個人頂固執的。 將來我會遇到我的德配,一個很平凡的科學家,我們組織一個家庭,隱居在鄉下,以兩個人小家庭式生活為單元,生幾個孩子,快活不為人知,普普通通到老。 我不喜歡把生活像播放電視劇般的展覽出來給觀眾看,對我來說,那是致命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