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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既然我這麼心足,滿意目前的生活狀況,又何必胡思亂想? 妻上得床來,問我:「為何煩燥?是因公司的事?」 我苦笑,「公司再上軋道沒有,幾個老臣子頭頭是道,有沒有我這個人都不成問題,我們旨在守業,又不想大展鴻圖。」 「那是為了什麼,你急躁不安?」 「是這個鬼天氣,令我想起艮多。」 「想起什麼?」 我不答:「夏天我只想要一杯冰茶,冬天我想跳進被窩,但回南天我卻盡想些奇怪的,不看邊際的事。」 「譬如什麼,能告訴我嗎?」 「當然可以,你記得我說過的,大學裡的女朋友?」 「呵是,」妻溫和地說:「伊嫁了別人。」 「她不知怎樣了。」 妻微笑,不語。 我說:「算算也有四十歲,怎樣了?還不是變老太婆了。其實又有什麼好想的?但不知怎地,在這種天氣的影響下,時空突破,我老覺得她還似廿三模樣。」 妻瞭解的說:「人都是懷舊的,過去的人與事因為都捱過了,所以特別可貴。」 「但為什麼在夏季冬季卻從來不想呢?」 「天氣明朗,心情也明朗。」她安慰我。 「四十歲。」我感喟,「當初感動了那麼多男孩子的俏女郎,今年已經四十,呵,如花美眷,敵不過似水流年,早知今日,當日何必為她傷神。」 妻不言語。 「當時她的一顰一笑都打動我心,真是奇怪,只有年輕人才會感覺到愛情強烈的電波,怎麼可能呢,為一個人要生要死地,現在……」我苦笑。 妻還是不言語。 「自然我是愛你的。」我說:「我亦愛我的兒女,這是實實際際的愛,不是小時候那種虛無飄渺的愛。」我停一停,「你比較欣賞哪一種?」 「只要你愛我就可以,我還計較哪一種?」 「你放心,我絕不會辜負你。」 妻說:「我從未懷疑過你。」 第二天上班,花瓶中插著紫色的鬱金香與白色的滿天星。」 女秘書轉性了,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高聲問:「露斯,是你買的花?」 露斯匆匆入內,「不,是一位小姐送來的。」 我心一動,「可是白衣裙,大眼睛?」 「是。」 是囡囡,她幹嗎送花給我?誘惑我? 不管怎麼樣,她的目的已經達到。 但為什麼不是玫瑰花呢。我一向喜歡玫瑰。 自辦公室窗口看下去,一片白茫茫的霧。 今天又比較涼快,得加多件毛衣,昨日則簡直可以穿背心過一日。 天天上班下班、回家陪孩子們,天天走這條路軌,十五年了。 沉悶。平安是福!平凡是福,但天天這麼重複單調,而我只能活一次,過一天少一天,每一個剩下的日子都一去不回頭。 我「霍」地站起來,問自己:你倒底想怎麼樣? 去把那女郎約出來?向她傾訴中年男人之苦悶?」 她那麼年輕,我不會看到她老,她能活到六十歲? 叫她出來,我們到不知名的沙灘夜泳,到公路去飛車,赤足跳舞,在月色下擁吻,坐在馬路邊聊天至晨曦,結伴到歐洲去。 在她結實的皮膚,緋紅的面孔中尋找我失去的青春,再活一次。 代價是一定龐大的,但只要我付得起,為什麼不? 妻是十全十美的妻,即使將她擱置一旁三五載,她仍然會得默然撫養孩子,待我歸來。 我撥動著桌前的花朵。 我大可以自私一下。 許我是太理智的一個人,我再問自己:浪蕩到什麼時候? 那女郎並的是玩偶,並不是被動的人形娃娃,許她亦會對我諸多需索,令我難以交架。 為了她,為了未知的一刻歡愉,而放棄現有的溫罄家庭,一百個不值得。 我心中有一具電子天秤,太高明了。 我把花瓶移到一角,把文件搬到面前。 我不能做浪漫的傻子。 以前念大學無所謂,有的是時間,將來真正的老了,到退休時分,亦無所謂,但不是現在。 我震驚於自己的理智。 或是可以說:震驚於我自己的自私,我這麼的愛自己!我不會做任何對不起自己的事。 有些人肯為愛情而死,但不是我。 抑或我從頭到尾,尚未遭遇到愛情? 囡囡在再見到我的時候,神情有顯著的變化。 那束花石沉大海,令她沉不住氣。 而我,我是老狐狸,我若無其事地,照常心不在焉地與孩子們說笑。 我為什麼要同情她?她是個壞女孩,表姑待她那麼好,她卻勾搭她的丈夫。 讓她受點罪好了,不必憐惜她。 然而她的目光還是炙熱,燙我的心。 要抵抗她的誘惑不是易事,我暗暗佩服自己的定力。 我苦笑,我還能支持多久? 我需要妻的幫助,但是妻無動於中,她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 抑或她心想:誰叫你心猿意馬?活該讓你受罪。 於是大家都受罪了。 那夜我做夢。 囡囡的大眼睛黑漆漆的看牢我,問我:「你沒有收到我的花?」 而我說:「我以前念大學的時候,有個女朋友,她士生士長,會說一點中文,她不知道鬱金香就是TULIP,她說沒聽過那麼美麗的花名。」 「你收到花了嗎?」 「收到了。」 「沒有表示?」 我發著呆。 她再次轉過頭來,我看仔細,她變了另一個而孔,不再是囡囡,而是我大學時期的愛人。輪到我問她:「你收到我的花沒有?」 她搖搖頭,一種漠然。 我心絞疼,然後驚醒。 妻已起床,她推開窗戶,轉身說:「霧散了,今天熱得不得了。」 我怔怔的。 她說得對,霧果然已經散了,晴空萬里,遠處有一兩朵雲。 汗自額角冒出,一下子便揮發掉。 我忽然明白,黃梅天已經過去,炎夏正式來臨。 辦公室中冷氣開得十足,我一下子沉著下來,把工作一件一件解決掉。 回到家一伸腿,解掉領帶,我說:「老婆,拿杯冰凍薄荷茶給我。」 什麼其他都不想,太熱了,沒有那付閒情。 妻微笑,似乎有點去慰的意味。 她倒底知道多少呢? 是夜我在冷氣睡房,擁看毛巾被熟睡。 醒來精神非常好,於是建議:「老婆,週末我們去坐船如何?最小那個也應該學游泳了。」 她好脾氣地說:「是,是。」 後來隔很久很久,也沒有見到囡囡。 終於忍不住問;「囡囡呢?」 妻說:「她回紐約了,說香港不適合她。」 「啊,幾時的事?」 「前幾天,沒告訴你。」 我口啜著冰茶,心頭上不覺什麼異樣。 等下個回南天吧。 卡薩諾瓦丈夫 我的丈夫不屬於我,他屬於全香港的女人。 誰不知道腦科專家邱企國的大名? 企國英俊高大,有真村實學,談吐幽默,手段闊綽,自十五歲至五十歲的女人都會趨之若騖。 每當他在社交場合中出現,身邊總圍滿一大群女人,問長問短,聽企國發表偉論。 企國永遠不會令她們失望,他永遠穿著高雅的服裝,彬彬有禮地成為女賓的甜心。 我曾經說過:「邱企國如轉行做女人湯丸,那真是無瑕可擊。」說笑而已。 話也不能這樣說,此刻香港的女人夠虛榮,男人若無事業傍身,長得再漂亮,再會說話也不管用。 企國是妙手回春的大國手,誰誰誰各流議員大官都是因他的手術才渡過難關,得以繼續享受人生,他當然是名震香江,那還用說。 況且她們都認為邱企國富甲一方。 事實不是這樣的。 事實完全不是這樣的。 企國在外似一具彩色電視機,回到家裡卻自動熄滅休息,他顯得非常疲倦、乏味,同時在生活方面,倚賴性極強。 他並不是什麼卡薩諾瓦,我並不如一般女人所艷羨的那樣,穿了真絲的睡衣,躺在粉紅色的枕頭上啜香檳酒,然後與企國翩翩起舞,陶醉在月色中…… 我們兩人的生活完全不是那回事。 企國的工作壓力至大,為病人動手術之前他往往浮躁不安,不言不談,動手術之後,他又疲倦至死,回家倒頭便睡。 孩子們見他的時間也不多,偶然有假期,也有許多宴會等著地去亮相,都是卻之不恭的重要邀請。 與他在一起生活,需要極大的忍耐力。 我們是相愛的。 儘管企國在外界的緋聞傳得那麼厲害,我們還是相愛的。 他曾經說過:「少媚,無論外頭把我說成怎麼樣,我愛的只有你一個人。」 我不是三歲小孩,未必受他這句甜言蜜語蒙騙,但不信又如何呢,儘管我認為邱企國太太不好做,卻不知多少女人願意排隊輪候這個位置。 企國最大的優點是脾氣溫和及愛孩子。 家中的霹靂火是我。 在孩子們面前,我是永不受歡迎的。 我常笑言:「我的耐力都在你身上用光了,大國手。」 大國手有時令我大頸泡,追求他的女人索性找上門來,電話不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