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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亦舒    


  到櫃抬付帳,伊蓮對小朋友說:「你真乖,送你一張貼紙。」

  那小孩大聲答謝。

  一家人滿意地離開店堂。

  小康與其它同事臉上已經泛油。

  這七元二角一小時的臨時工資的確不容易賺。

  街上北風凜凜,可是一派歡樂。

  對面咖啡店派了三名夥計在門口唱唱詩。

  小康蹲下替一位小姐試鞋。

  那位小姐錯愕地受寵若驚,「我自己來,」又補一句,「我們都自己試鞋。」

  小康駭笑,「你來自何處?」

  那位小姐歎口氣,「即使是五百元美金一雙鞋,售貨員把鞋扔到客人面前,自己試。」

  小康笑著點頭,「我知道,你來自香港。」

  那位小姐點頭,「購物天堂服務一日比一日差,價格一年比一年貴。」

  隆冬,太陽四時半左右落山,五時已經漆黑,他們今天要做到九時打烊,翌日休息一天,廿六號禮拜日早上九時正再開工。

  老闆娘千叮萬囑:「一定要準時上工,準時收工,不得遲到早退,能完成預定工作量者有勤工獎。」

  做點小生意也不容易。

  可是收銀機叮叮叮不住開動,聽上去令人好開心。

  那天臨打烊時分總算靜下來,隔壁幾間酒吧自然旺得驚人。

  伊蓮說:「差不多了。」

  她坐下來揉酸軟的腿。

  小康心想:那麼快又一年過去了。

  伊蓮笑問:「在想什麼?」

  一個年輕人進店來,小康立刻上前。

  那東方男子笑笑說:「剛才我已經來過,不過你們正忙。」

  小康笑問:「看中了什麼嗎?」

  年輕人本想說:你!但是始終不敢造次,笑笑說:「這款外套,中碼。」

  小康立刻服侍他穿衣。

  「有幾個顏色?」

  「三個。」

  「每種一件。」

  小康笑,「是帶回家送人嗎?」

  「猜對了。」

  「聽客人說,東南亞標價幾乎是兩倍。」

  「完全正確。」

  小康把外套取出收帳。

  那年輕人忽然咳嗽一聲。

  小康治起頭來。

  「小姐,我姓王,叫王裕佳。」他改用粵語。

  小康也笑著用粵語說:「我不識講廣東話。」

  他一怔,「叫我王可以了。」

  小康把衣物交給他。

  長得那麼好看的她大概自第三班開始就有男生釘在她身後任她差遣編排。

  她當然知道男顧客是在搭訕。

  果然,小王說:「店快打烊了吧。」

  「還有一小時。」

  「我在對面咖啡店等你好嗎?」

  小康笑容滿臉地說:「我要趕回家去吃飯呢。」

  那小王無奈。

  「明天呢?」

  小康問非所答:「明天我們休息。」

  那王裕佳正欲進一步要求,伊蓮已看出苗頭,自那一角走過來,「小康,請過來整理鞋盒。」

  這一下雖然替小康解了圍,卻叫客人知道她的名字。

  老闆娘溫和地對年輕人說:「下次再來,聖誕快樂。」

  那年輕人喃喃說:「從沒見過那樣漂亮的面孔。」

  伊蓮回道:「你也很英俊。」

  那人客終於訕訕的走了。

  伊蓮問小康:「向你搭訕?」

  「想請我喝咖啡。」

  「你好似拒絕了他。」

  「我已有固定男友。」

  伊蓮笑,「他看上去不似壞人。」

  小康沒有回答,也笑笑,幫老闆娘關上店門。

  下班後她乘架空鐵路返家。

  不,她並非趕著回家吃飯,她家人也不住在溫埠,譚小康自十八歲起便是經濟獨立的半工讀生。

  在這種大節日,又加上急景殘年,小康略有感慨。

  過兩年就快畢業,最理想出路不過是找到一份教職,然後結婚生子,安份守己過一輩子。

  到了家,她捧著咖啡杯打量租來的小公寓。

  去年回家,發覺遭小偷光顧,嚇得她在警署過平安夜。

  幸虧房東諒解,立刻替她裝妥防盜設施。

  電話鈴響,那一定是她的男友馬志忠。

  「我帶著香檳與熟食二十分鐘後到。」

  「我等你。」

  志忠是她同學,香港人,畢業後一定會回去幫父母發展生意。

  家裡管得相當嚴,零用足夠,但不多,所以買的香檳永遠有點酸味,熟食不過是超級市場賣的燒雞與意大利面。

  二十一歲的小康比二十三歲的志忠懂得多。

  志忠曾經問:「與我一起回香港去如何?」

  小康沒答應。

  他們家是粵人,小康不會講廣東話,聽說香港居住環境都比較狹窄,住馬家不方便,也沒有名份。

  最主要的是,她並不愛馬志忠。

  她婉拒了他。

  志忠興致勃勃上來,節日總算有了氣氛,兩個年輕人談到深夜。

  「劉官秀與陳鈞海已經訂婚。」

  「他們已經戀愛了三年,夠期了。」

  「雙方父母的經濟能力都好,希望他們快生孩子。」

  小康微笑,「香港人真有錢,有時真不明白怎麼會賺那麼多。」

  「是,許多富豪財產數百億。」

  小康搖頭,「我的時薪才七塊錢。」

  「不過,」志忠樂觀地說:「我們有我們的快樂。」

  小康笑,「那自然。」

  第二天,小康睡得很晚起來,下午與志忠去喝咖啡、逛街,除出酒店別的地方都不開門,市面靜寂,別有風味。

  小康笑,「也巴不得明天一早可以開工,工作可以便人忘憂。」

  「你有憂愁?」

  小康不回答,她與志忠在市中心分手。

  她決定早睡。

  第二天一早電話把她吵醒,天尚未亮,才七點,是老闆娘的聲音:「小康,我病了,請你到我處來取鎖匙開店門做生意,今日全靠你的了。」

  她說了地址,小康連忙趕去。

  天氣陰暗,大雨,老闆娘住在高尚住宅區一間大屋裡,聞門鈴聲親自來開門,小康一見,嚇一跳,前日還是個艷妝女子,今日已變蓬頭鬼,她染了感冒,頭臉都腫起來,用手帕揚著鼻子,沙啞喉嚨,「小康,進來喝杯咖啡。」

  「不,」小康說:「已經八時多了,我得速速去開店。」

  「如果好轉,中午我會出來幫你。」

  「你多多休息,」小康忍不住問;「家裡有人照顧你嗎?」

  「只得我一人罷了。」

  小康不再言語。

  「我們電話聯絡。」

  小康乘公路車到店舖,打開店門,同事陸續來到,人客也三三兩兩進來選購衣物。

  小康聽見有人叫她名字。

  她只當是同事,應道:「馬上來。」

  可是那人已經走到她面前,「好嗎?」

  小康抬起頭來,依稀覺得他是前晚那個要請她喝咖啡的年輕人。

  「啊,是張先生。」

  「不,我姓王。」

  小康問:「可是大衣號碼不對?」

  「我想再買半打襯衫。」

  小康笑,「我來給你介紹,喜歡絨布還是牛仔布?」

  她一件件抖給他看。

  他馬虎地試穿,就在原來的襯衫外邊套一套。

  小康替他選了六件。

  「你一直在這店裡工作?」

  「我是臨時工。」

  「你正職是什麼?」

  小康不想回答,笑道:「請到這邊來付款。」

  這時店裡已經人山人海。

  那姓王的年輕人走到櫃檯說:「你打算一輩子賣鞋?」

  小康收斂了笑容,「先生,我不明白你的話。」

  那年輕人再一次報上姓名,「我叫王裕佳,十一點半在對面咖啡店等你,小姐,沒有惡意,只是談談。」

  小康把貨物與發票給他。

  他推開店門出去。

  然後,小康發覺那位小王先生忘記把信用卡拿走,真是冒失鬼,她連忙把那張卡放進抽屜裡,希望他會回來找。

  一直忙到十一點多,老闆娘忽然出現了,她精神似乎好了點,仍有病容,卻撐得住。

  她來看生意額,忽然滿意的笑了。

  「小康,你去喝杯咖啡,辛苦你了。」

  小康一抬頭,看到牆上的鐘,剛巧十一點四十分。

  她取過信用卡出店門,走到對面咖啡店去。

  王君正向她微笑。

  小康訝異,「你一直在這裡?」

  「是,等你。」

  她把信用卡還給他,「有什麼話要說?」

  小王見了信用卡,一怔,「我一早留意到你心地十分好。」

  小康叫了杯咖啡,「有什麼事?」

  「我剛才說話無理,請你原諒。」

  小康歎口氣,「你說得對,我並不想一輩子賣鞋。」

  「我可以幫你。」

  「什麼?」小康睜大雙眼。

  王君攤攤手,「像你這樣漂亮的女孩子,怎麼會在小店裡賣鞋,不可思議。」

  小康既好氣又好笑,「你有更好的建議?」

  「我當然有。」

  小康看表,「我要回店裡去了。」

  「慢著,小康,你可聽過香港復旦電影公司?」

  小康一怔,「名字很熟。」

  那王裕佳微笑,「我是該公司的製片,」他遞上名片,「我認為你可以勝任我們新片女主角。」

  小康睜大眼睛。

  「下了班打電話給我。」

  小康鎮定下來,「原來你不是為私人原因約我談話。」

  王裕佳欠一欠身笑道:「香港人永遠公事排頭。」

  「你幾時走?」

  「一月三日,我來看外景,住在溫哥華酒店。」

  「你真的是製片?」

  王裕佳搔搔後腦,「我多少還有點名氣,你可以問問唐人街華僑,他們可能聽過我名字,我去年拍的兩套影片都非常賣座。」

  小康不語,回到店裡去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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