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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亦舒 也難怪,天氣冷,吃再多都不覺飽。 「雲芝,我一直聽說你在西岸。」 「不,我到舊金山已有三個月。」 「在讀書嗎?」 「不,做事。」 維金是個很懂得關懷朋友的好人,「雲芝,你有困難,不妨說出來。」 左雲芝牽了牽嘴角,像是千言萬語口難開的樣子。 維金不去催她,開了音樂,恰巧是肯尼G的色士風,幽怨婉轉,柔靡動人。 終於雲芝低聲說:「我沒有錢了。」 維金替她添杯咖啡,「沒有問題,我這裡有。」 「維金,一見面就問借錢——」 維金一手按住她的手,「千萬不要見外。」 他走到寫字檯前拉開抽屜寫了一張支票,又掏出皮夾,把所有現款取出,一起放進一隻白信封內。 他交給雲芝,「先用著,有需要再同我聯絡。」 雲芝接過,低頭不語, 「我做了牛肉三文治及蔬菜場,吃了才走。」 「我還要去托兒所領回孩子。」 維金十分體貼,「我替你把食物打包拎回去,」一邊取過大衣,「順便送你一程。」 雲芝落下淚來,輕輕揩去,「你一定在想,我怎麼會落得如此地步。」 維金溫和地笑,「人總有不得意之際,堅強一點,站穩腳步,一下子又可以開步走。」 雲芝慘笑,「我未婚,有一子,失業、缺錢,就差沒患癌症,否則即系苦情戲中女主角。」 維金笑,「來,去接孩子。」 維金駕車送她到托兒所。 途中雲芝問:「妹妹維心好嗎,許久不見。」 「在紐約嫁了人,丈夫在大學教書,有前妻及子女,薪酬一半分給那個家,因此時有齟齬,不過大致上還算恩愛。」 雲芝點點頭。 維金看她一眼,雲芝仍然秀麗,只是神情憔悴,氣色同少女時大大不同。 「到了。」 那年約一歲的孩子看到母親,蹣跚地奔過來,抱住母親大腿,依偎著不放。 他像是哭過了,雙目紅紅,保母說他一直喊媽媽。 雲芝十分無奈,把孩子緊緊抱懷中。 仍由維金把她們送回去。 雲芝住在一間一房公寓,地段當然欠佳,她低聲說:「欠了兩個月租金,所以才來找你。」 「怎麼找到我的住址?」 「我去過大學,他們好心告訴我。」 維金點點頭,與她握手道別。 天下至孤苦的大抵是貧窮的單身母親。 左雲芝是維金妹妹的大學同學,有一段時期真是天天放學上門來做功課。 維金對雲芝幾乎一見鍾情,他喜歡地那一頭天然鬈曲的長髮,雪白的面孔, 與溫柔的聲音。 可是畢業後雲芝找到工作就不大來了,隨即聽說有男朋友,接著搬出家住,打算結婚。 消息在傳說左雲芝懷孕時中斷。 陳家在翌年便移民了。 維金一直沒忘記雲芝。 他有意無意打聽雲芝下落。 就在上個月,他聽見有人說:「左雲芝真叫某人害苦,拖著個幼兒,住在多倫多替人做一些翻譯稿維生,晚上還得在比薩店做外賣,一朵花從此凋謝。」 維金聽了這消息還愣住半晌。 真沒想到今晚就見到她。 可以為故友做點事,真是愉快。 雨下得更急了,維金翻起領子。 接著一段日子裡,維金有空就去探訪她們母子。 漸漸瞭解情況。 左雲芝入境用旅遊證件,孩子在美國出生,倒是有護照,他父親在半年前失卻聯絡,雲芝此刻正四出尋找工作設法維持生活。 她同維金說:「沒有居留權說什麼也找不到工作,我又不能回家,父母兄弟皆不容我,我已走到絕路。」 維金為著鼓勵他們,在晴天總不忘帶年輕母子到公園玩,買了玩具食物管接送。 維金知道救濟不是辦法,一定要雲芝自己站起來才可真正解決問題。 雲芝生日,他請她吃飯,半途雲芝低頭說:「維金,我求你一事,要是我太過無禮,你可以拒絕。」 維金一愣:「何事?」 「維金,你可否與我結婚?」 維金張大了嘴,半晌沒有回音。 「我需要合法的居留證件。」 維金喝一口啤酒,緩緩說:「你的意思是,假結婚。」 雲芝落下淚來,「將來,我會同你的伴侶解釋。」 「如今移民局非常認真,恐怕我們得搬到同一地方後才可以應付多方面調查。」 「我已經找到工作,只是面試時必需攜帶證件。」 維金忽然微笑,「明天早上九時正我們去註冊結婚吧。」 雲芝像是遇溺之人抓到浮泡一樣,大眼睛剎那間綻出晶光來。 維金彷彿又看到少女時代的左雲芝。 他為做了好事而高興。 結婚後,一切上了軌道,約兩年後他倆可申請離婚,在此期間,為著順利取得身份,維金租了一間兩房公寓,新裝修,與雲芝母子合住。 小孩日托,雲芝開始新工作,她整個人光潔起來,迅速扔掉三公斤體重,在新衣裝飾下,明艷照人。 一家三口樂也融融,移民局突擊檢查過一次,剛巧維金在替孩子洗澡,雲芝抱怨襪子顏色全染到內衣上,爐灶上滾著熱辣辣的鮑魚豬肉湯,那官員一看,覺得無可疑,只問了簡單問題,便告辭了。 他們比一些真結婚的人更像結了婚。 孩子過得正常生活,長得茁壯,維金在大學工作,空檔比較多,一有時間,便陪著他。 維金這樣說,「只得一個童年,一去不復回,以後縱有兆億家產,也難買回一天。」 雲芝因有維金鼎力相助,漸漸恢復元氣。 她不止一次感激地說:「維金,是你把我拉上岸,不然我已被洪水沖入激流,在大海沒頂。」 維金笑笑。 他一直是那個其貌不揚不大會得表達心意的愣小子。 過去是,如今也是。 雲芝很快受到管理階層賞識,升職加薪,她樂得說想跳舞,維金帶回一支香檳慶祝。 他們搬了一間公寓,多出一間房間,地段比較高尚,雲芝也添了部房車 她這才把那次問維金借的錢還他。 維金詼諧地說:「兩夫妻何用斤斤計較。」 雲芝笑笑,「可惜我們是假夫妻。」 「只得你我知道罷了。」 「這一年來辛苦你了。」 「還好還好。」 「明年今日,我們已可申請離婚。」 「這麼快?」維金恍然若失。 「不離婚對你來說也不方便。」 「不妨不妨。」 「這一年來你都沒有約會女生。」 「你也沒有與異性出去。」 「我怎麼同,我帶著一個孩子,還往何處去。」 「這話不恰當,」維金不同意,「孩子管孩子,你也可以有自己生活。」 雲芝笑笑,不再討論這個問題。 他倆各住公寓一頭,相安無事。 彼此照顧,維金的襯衫從此有人熨得平整無比,週末至少有一鍋熱湯可吃,肥皂衛生紙用罄自有人添上,生活比從前舒適得多。 雲芝的感覺也如是,有一晚孩子半夜哭泣,一摸額頭,只覺炙燙,正焦急,維金已聞聲起來,當機立斷,把孩子送到醫院急症室診治。 維金抱起幼兒,把他收在大衣襟裡,一手拉著雲芝,火速趕去。 醫生看過,笑說只是感冒引起的中耳發炎,可是雲芝感覺似捱了一世紀,看鐘,已是清晨四時半。 囁嚅道謝,維金說:「朋友要來幹什麼。」 回到家,信不信由你,移民局辦事人員在門口等他們。 問清因由,他問孩子好嗎?維金打開衣襟給他看,並邀請他進內喝杯咖啡。 那人道謝而去,一個問題也無。 天已經亮了,是個美麗的春日。 維金更衣上班,「我替你們母子告假,好好在家休息。」 那天下午,他提早返公寓,買了許多水果糕點。 雲芝與孩子午睡未醒,維金忽然發覺生活少了他們會是何等空虛。 他拾起一隻皮球,走到窗前,呵雲芝種的月季開了花,嫣紅奼紫,在風裡微微低頭。 有人掀鈴,維金愕然,別又是移民局吧。 開了門,發覺是同事潘熙正。 「小陳,我替你送文件來,明天開會要用。」 「怎麼好意思。」 「沒問題。」 「進來坐。」 剛好孩子惺忪地摸出房間,抱住維金膝蓋,維金熟手把他抱在懷中。 小潘呆住。 接著雲芝捧出咖啡與糕點招呼客人,寒暄過後,領著孩子到露台去玩。 小潘訝異,「同事都不知你結了婚。」 維金微笑,「去冬的事。」 「你總是那麼隱蔽。」小潘抱怨。 「內子不想張揚。」 「那是她的孩子?」 「現在也是我的孩子了。」 小潘頷首,「這是對的。」 他閒談幾句告辭。 雲芝惆倀地說:「他此去一定擾攘無比。」 「咄,我們可是正式結的婚。」 雲芝頹然,「你付出太多了。」 「三個人都愉快,還需怎樣呢?」 那似乎是極長的一日,維金早睡,半夜醒了,批閱文件到天亮。 用講義的時候,發覺手抄本已被雲芝整齊打出來。 雲芝就有這種本領,無聲無息地存活,順手做妥許多事情。 維金撥了電話給妹妹:「維心,我想結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