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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那他為什麼不跟你說話?」咪咪問。 「我不知道。」老實說,我也有點失望。 「如果他跟你說話,你會怎麼樣?」莉莉非常緊張。 「我不知道。」我吞一口涎沫。 「你這個人,好比一團飯,你要準備準備啊,免得人家一開口,你就老土般的手足無措。」 我沉吟。 如果他走過來,我就大方地笑一笑。 他不說話,我也不說。 如果他與我打招呼,我就淡淡地說:「嗨。」 假使他進一步問:去兜兜風…… 我是否應該答應他? 這個問題足以使我失眠一個星期。 咪咪推我一下,「喂,你在想什麼?」 「啊,沒什麼。」 「味咪,」莉莉說:「我們今天在小君這邊睡,明天一早,看看那個男孩子是不是像她說的那麼夠條件。」 還是不相信我! 我們在天台坐到天黑,回到家中,吃飯,換下校服穿牛仔褲。 唉,這套校服,任憑是一顆明星,穿上了也自成了醜小鴨。 我受夠了,幾時可以脫下它呢。還需一年,升了大學,可以穿「普通衣裳」出去。 那天咪咪與莉莉真的睡在我家中,我的床下格可以拉出成為一張客床,讓她們兩個人睡。 我擔心了一夜,如果第二天那個「他」不出現,我就變成吹牛大王,宣告完蛋了。 第二天我裝得非常鎮靜,梳洗,穿上校服,在早餐桌上等待咪咪與莉莉。 她們有壓抑不住的好奇與興奮。 我緩緩喝完牛奶,捧起書本,她們跟著我出門。 司機還沒有來,他先送爸爸到寫字間,再來接我。 我眼睛斜斜的向對面街裡,那輛紅色的小跑車果然停在那邊。 我一顆心落了地。 我督定地低聲對咪咪她們說:「別大驚小怪叫人注目。」 咪咪還是忍不住說:「這是一輛古董車子,很名貴的二九五○的愛快羅密歐,嘩,多麼有型。」 莉莉說:「且看看是否物似主人形吧,悄聲,有人出來了。」 這時我們家司機也已把車子兜過來停在面前。 我們上車。 我鎮靜地說:「偷偷望回看,別太露痕跡。」 莉莉忍不住望回意,她張大了嘴:「嘩!」 咪咪也呆住了,「嘩!」 我心中樂得飛飛的。 「小君!他是多麼的英俊!」莉莉尖聲說。 司機忍不住在倒後鏡看我們。 我推她一下,「請你控制你自己。」 「小君,」咪咪完全沒法靜下來,「他是個男人。」 「當然是個男人,」我說:「難道是個女人不成?」 「我的意思是,他不是個小孩子,我想他有三十歲,甚至有三十五歲,看見沒有?啊!米色的??皮長外套,米色絲襯衫,米色燈芯絨長褲,」莉莉雙手緊緊握在胸前,「太漂亮了,我喜歡他髮型,鬆鬆地那麼自然,他必然是天天洗頭的,我保證他那種氣質是屬於建築師或律師的……」 我含蓄而驕傲地微笑。 那輛紅色的小跑車一直隨我們的車在校門口停住。我們下車後,他還停在那裡。 咪咪緊張地問:「他真的天天如此?」 我矜持地答:「是。」 「啊!」她們兩人佩服得我五體投地。 可是他並不與我說話,一連數個月了,都是這樣。 我已緊緊的記住了他的樣貌,他最特別之處,自然是有一股雍容的氣質,不同那些黃毛小子,蓄著汗毛當鬍髭,賊頭賊腦,一臉的面炮。 他是個大人,一個成熟的男人,我嚮往的想,他什麼都懂得,什麼都會,都可以教我,我不想跟住一個小男孩在人生道路上痛苦地摸索,他應該是我心目中的男人。 自從這一天之後,趙咪咪與陳莉莉無疑是對我另眼相看,可是令我煩惱的是,她們亦同時不停地追問我有什麼下文。 可是並沒有什麼下文。 也許,也許我要為自己製造機會。 另一個早上,趁司機尚未把車子駛來之前,我輕輕走到那輛紅色跑車前,探望車內。 車廂有點凌亂,有一大堆雜誌與書本。 我多麼希望可以坐在他身邊,跟他去兜風。 正在思索,他出來了,我的心咚咚跳跳,但是我大方地擠出一個笑容。 他也朝我笑笑,伸手去開車門。 我正想再開口說話,已經太遲了,我們家的司機探頭出來,向我叫:「小姐!」 我為免他多嘴,於是便奔過馬路去上車,這討厭的司機。 那輛紅色的跑車還是跟在我們車後,直到抵達學校。 我覺得他彷彿有很多的話想跟我說。 他那整齊的濃眉,健康的膚色,適中頑健的身型,都給我無限的好感。 他們說少女都喜歡幻想、僮憬,但是我自問是個很實在的女孩子,我們的學校是男女校,也有男同學約我看過電影,我也未曾臉紅心跳,這次是不同的。 週末不用上課,我藉故跑到對面街去打聽他的行蹤。 我問看門的:「這輛紅色的跑車,是什麼人的?」 「是我們住客的,因大廈內沒有車位,所以泊在路邊,常違法泊車,收到告票。」 「他是幹什麼的?」 「聽說在大學教書。」 「啊,是教授?」 看門人笑,「小姐,我哪兒懂得那麼多?」 「他一個人住?」 「是。」 我心中有數。 即使我們的車都走一條路,他也不會無緣無故跟看我家的車停下來。 但是他始終沒有主動與我說話。 若干年後,也許我會取笑自己,竟會為一輛紅色跑車的主人猶疑失眠,但現在,現在我不能自己。 陳莉莉問我,「小君,你們還沒開始約會嗎?」 「也許是因為我這身校服,」我說:「使他不肯輕易開口。」 「可是我們都十七歲半了。」 「十七歲零十個月。」我說。 在校服的掩飾下,什麼都看不出來,十三歲跟十八歲有什麼分別? 咪咪說:「牛仔褲也一樣,我們別穿牛仔褲了,雖然很瀟灑,卻完全中性,配上球鞋,簡直男女不分,我們別上當。」 「那我穿什麼?」我瞪眼,「穿套低胸晚禮服與四寸高跟鞋往他那輛車子邊靠?」 「小君,」咪咪說:「略說你幾句,也不必對我們惡聲惡氣,我發覺你的脾氣最近變得很古怪。」我不去理她們。 但週末以後,那輛紅色的跑車忽然失蹤了。 頭一天還好,我以為他有點不舒服,所以沒出來,連接數天都如此,心中就牽掛了。 一星期不見,我簡直六神無主。 跑去看門那裡問:「是否他搬走了?」 「沒有哇,出了門而已。」 「哦,」我放下心來,「多久了?」 「一星期了,說是兩個星期才回來。」 「還有七天呀!」 「小姑娘,你挺關心他呀。」 我的瞼漲紅了,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我的行為是多麼露骨荒唐。 我轉頭就走,逃似的回到房中。 我連他的名字還不知道呢,有什麼資格去查問人家的下落? 我寂寞了。 打開書本,坐在窗前,什麼地方也不想去,話也少了,終日托著下巴。 再等七天,當他的車子再出現,我會跟他說話,我會告訴他,我不介意與他約會。我不能夠再等下去了。 我照著鏡子看自己!大眼睛,尖尖鼻子,皮膚很好,頭髮烏亮,身裁適中,我並不難看,加以打扮,也就是一般人心目中的青春玉女,可是莉莉說得對,在一襲藏青色校服隱藏之下,一切都是妄然。 依我說,校服就是繭!我們是蛹!破繭而出那一日,我們就幻成蝴蝶。幾時才可以過那種吸蜜汁的日子呢?我覺得萬分厭倦,躺在床上盡打呵欠伸懶腰。 媽媽很敏感,不久便發覺我的異樣。 她很含蓄,問道:「可是天氣變化的緣故?要不要喝些藥茶?」 如果我告訴她,一切不過是為了一輛紅色跑車的緣故,她會不會相信? 以前我什麼事都對母親說:要買一條裙子,一雙球鞋,生日想開派對,暑假欲往日本旅行,老師對我偏心,同學與我吵架,凡此種種,她都會與我分析理解,我與媽媽之間並沒有代溝。 但不知為什麼!這一次我的心事卻不敢向她傾訴,我憋得難過,情願同咪咪莉莉訴說。 呵大概女兒同媽媽的疏遠,便是在這個關鍵上開始的。 在這一個星期內,從愉快的孩子,我變為一個憂鬱的少女,所以當那輛跑車忽然又再出現之時,我竟控制不住我自己,我霍地站起來,馬上奔過去,走到對面街。 我連外套都沒有穿上,站在他車子旁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 可是我又不願意回家,因為既然他回來了,我就想見到他。 我沒站多久,身後便有腳步聲傳來,我心中驚喜,聽到他的腳步聲也是好的。 我連忙轉過頭去,卻呆住了。 來人是一個女郎,不很年輕了,甘余三十歲,但是長得美,不施脂粉,非常好的皮膚,略帶憔悴,因此應增風韻,她有一頭好發,雲一般被在雙肩上,雙目如寒星,她身披一件棕色貂皮長大衣,卻配一條米色燈芯絨褲,一雙球鞋,故此我以為是個男人的腳步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