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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亦舒    


  我不響,人有時候是這麼的殘忍。我不響。

  第二天早晨,我到一號門口去站了一會兒,我看到石階上有一束枯萎的雛菊,我揀起了它們,藏在懷裡,我抬頭看天空,天上是陰黯的藍。上帝真的公平嗎?

  我走到墳場去,坐下。

  對面的黃葉還沒有落光,但是黃葉後沒了她的臉,白玉似的臉。在她的心中,我是不存在的,她認得我?記得我?可能嗎?

  不過我是會記得她的。

  回家,我等妹妹回來。

  我對妹妹說:「我們搬家吧。」

  她呆呆的看看我,「搬?我們簽了一年的租約,住得好好的,幹嗎搬?以前你一直罵我,這一次可輪到我罵你了,你簡直有毛病!」

  我把妹妹一個人留在那層小屋子裡,我回了大學宿舍。

  妹妹找到了同學做房客,不愁寂寞,但我是決定再也不回那層房子了。

  我常常想起一號門口枯萎的雛菊。她父母把她說得一點感覺、一點知識都沒有,她不是一個人,她只是一棵草,她沒有靈性。真的嗎?我不相信,她知道什麼是花。

  而且她對我清晰的說:「花。」

  她的父母並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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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小明八歲生日,我約了更生在希爾頓咖啡廳等。

  兒子生日,父母總得走在一起敷衍敷衍地,讓他渡過一個「愉快」的日子。

  到了咖啡室,只見小明一個人坐在那裡,我意外的問:「你父親呢?」

  「他跑去打電話。」小明說:「你遲到。」

  「我沒有遲到,」我坐下,取出香煙與打火機,「是他心急,他做什麼都打衝鋒。」

  小明歎口氣,搖搖頭說:「你們兩個人不停的吵吵吵,真有得煩的。」

  我忍不住笑,「你少在那裡老氣橫秋。」

  小明說:「今天下午我要到婆婆那裡去參加自己的生日宴會,晚上你們陪我吃法國大菜,然後看『星空奇遇記』,怎麼樣?」

  「很好。」我說:「你想得到什麼禮物?」

  他想一想:「一架電子打怪獸的玩具。」

  「真不長進,」我說:「我還以為你會要一套水滸傳。」

  小明笑。

  他父親回來了,照例皺著眉頭,如果我不先發制人,他就拿我發炮。

  我冷冷的說:「幹嗎那麼心急,大律師?遲到十五分鐘,就得打電話去追我?」

  他的聲音比我更冷,「我怕你又要拍戲,接到通告便忘記兒子的生日。」他坐在小明身邊。

  小明擺擺手,「好了好了,蘇更生先生夫人,別再吵了。」

  我說:「我不再是蘇更生的附屬品,小明,你母親現在是自由身。」

  小明無可奈何的托住下巴,看看他的父親。

  更生對他兒子說:「兒子,你看開點,誰叫你母親是個大明星。」

  小明低吼一聲,「你們兩人才像小孩子!」

  「對不起。」我道歉,「小明,今天是你的生日,愛吃什麼?」

  「香蕉舶,媽媽,陪我吃一個,」他說:「以前我老坐在你膝蓋上,與你分享一客香蕉船。」

  「你媽在節食──好吧,夥計,兩容香蕉船,加巧克力汁,濃點。」我向小明睞睞眼。

  小明笑。

  我盡量要做到氣氛愉快,不停的說些瑣碎事逗小明,而更生一言不發,聽著我們閒聊。

  我瞄著更生,「你今天肯定有空?兒子生日,給點面子!別又讓什麼艷女把你召了去。」

  他簡單的說:「我今天有空,你不必冷嘲熱諷。」

  我覺得很乏味,兩夫妻是如何變得這個樣子的?當初轟烈的戀愛,如今慘淡的收場,我深深歎氣,如果沒有小明,我倆就是陌路人。

  如今也好不了多少,我想:這一天得強顏歡笑,以最佳的演技來應付過去。

  小明吃完冰淇淋之後要吃熱狗,我只喝得下一杯礦泉水,更生是食肉獸,叫了血淋淋的燒牛肉。在旁人眼中,我們一家三口何嘗不是其樂融融,呵旁人哪曉得這許多?

  小明絮絮地說:「學校裡的張得標,他母親天天送他上學,又接他放學,我們笑他娘娘腔。劉學文不爭氣,只會打球,測驗老不及格,李國棟買了輛新腳踏車,有四個排檔,上斜坡毫不費力,真棒……趙老四居然在家開的土可舞會呢……」

  我微笑問:「是嗎?今天都有請他們嗎?」

  「有,還叫他們帶女朋友來。」小明很神氣。

  「你有女朋友嗎?」我笑問。

  「嘉莉算不算?」他看著他老爹。

  更生點點頭,「普通女朋友。」

  我好奇心大熾,「誰?長得如何?多大歲數?」

  小明睞睞眼,「一會兒你可以見到,別心急。」

  我啼笑皆非。

  吃飽以後,我伸個懶腰,難得一天不用拍戲,與小明在一起說說笑笑,這便是一種幸福。

  「小明!」我說:「你是否願意與我同住?」

  更生說:「你那要太雜,不適宜孩子。」

  我問:「如果我不拍戲呢?」

  他冷笑,「你怎肯放棄你那偉大的事業?」

  「不一定。」我說:「只要你肯把小明給我。」

  「你先修身,再說其他。」他固執地。小明說:「我們出去走走好不好?或者先讓我到婆婆那裡看看,也許她需要幫助。」

  「也好。」我說:「這頓我請。」

  更生說:「不必了,我請得起,小意思而已,誰不知你收入比我多,不必在小地方炫耀。」

  我才想反駁,小明懇求的目光輕化了我,使我閉上尊嘴。

  我們坐上更生的車,向我母親家開去,沿途上小明還擔心蛋糕不夠大,分不勻。

  下了車,小明說:「你們在車上等我,我與婆婆打個招呼就回來。」他急著要去挑選玩具。

  我說:「真鬼祟,別叫我們在停車場等太久。」

  「不會。」他跳著進去按電梯。

  我與更生在車中陷入僵局,一句話也沒有。我索性取過報紙翻閱,而他則抽煙。

  我看看表,伏在車窗邊,更生則看馬路上的風景。

  又過了半晌,我懷疑的說:「好像有廿分鐘了吧?這孩子,定是婆婆留住他吃什麼。」我推開車門,「我去管理處打個電話,要不叫他下來,要不我們上去。」

  更生沒回答,我自管自走去打電話。

  母親來接的電話,她說:「一切都準備好了──你們幾時來?」

  我不耐煩,「叫小明聽電話。」

  「小明?」母親莫名其妙,「他不在這裡。」

  我覺得不妙。「什麼?我與更生看著地上樓,他不在?他到什麼地方去了?」

  「什麼?喂!」母親也驚,「小明的人呢!你與更生在什麼地方?」

  「我們馬上來,你別動。」我掛上電話,奔到更生那邊去。

  大約是我面色變了,他問我:「什麼事?」

  「小明,」我說:「他不見了。」

  「什麼?」他下車,「你說清楚!」

  我慌忙地說一遍。

  「車子停這裡。」他說:「我陪你上樓,快!!」

  我取過手袋,搭電梯到母親公寓,她老人家開了門在等,臉如土色。

  「看這個!」她遞上來一封信,「剛剛送來的,我開門等你們,大門縫裡塞著這封信。」

  更生打開信一看,收進口袋,臉色鐵青地:「報警,快。」

  「什麼事?」我慌問:「告訴我好不好?什麼事?我兒子怎麼了?」

  「坐下。」更生命令我。

  「什麼事?」我撲向他,「我不准你報警,小明究竟出了什麼事?」我尖叫起來。

  母親顫抖,「小明被擄,綁匪要贖金五十萬。」

  我一陣暈眩,跌倒在沙發上,我說:「不准報警,等他們的電話!」我喘息,「性命要緊。」

  更生說:「我們兩人不能應付這件事。」

  「他們會盡快跟我們連絡,等一等,更生,求求你,警方也不會有頭緒,我有錢,我有現金,」我拉住更生,「你給他們一個機會。」

  「你與罪犯妥協?」

  「更生,」母親說:「現在不是講大道理的時候。」

  他坐下來。

  「我贊成報警,時間寶貴,我們要爭取。」

  我問:「為什麼要選小明?為什麼?」我心慌一意亂,「今天還是他生日哪,天。」我掩住臉。

  更生吞下一口唾沫。電話鈴響起來,我接聽。

  「聽住,五十萬元,明天早上十點鐘,紅勘火車站內見,只要大鈔。」

  「喂!喂!」我叫:「我兒子呢?」

  了明星,你兒子很好,」嘄嘄冷笑聲,「不要報警,五十萬隻是小數目,你們拿得出來。」電話內傳出小明的聲音:「媽媽,媽媽!」

  我聲嘶力歇的叫:「小明──」

  電話被截斷了。

  我紅了眼,問更生,「你那份好職業!是不是你的仇家?是不是?」

  母親哭,「在這個時候,你們還要吵!你有完沒完?」

  「媽!」我悔恨交集,「媽!」

  「靜,靜一下。」更生說:「你扶媽進房先躺一躺。」

  我扶媽上床,她低叫:「小明,我的小明。」

  我說:「不要緊,媽,他們要錢,我有錢。」

  她大哭。

  我說:「媽,我要與更生商量商量,你別急。」我取出鎮靜劑予她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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