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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亦舒    


  我只是這樣答:「愛爾蘭人專愛於聖誕前後在倫敦放炸彈。」

  那等於是「不」了。

  被拒絕得多,莎拉當然失望。

  「子淳,我那樣愛你,為什麼你不能也愛我一點?」

  我問:「愛是什麼?兩個汗漬的身體在床單下糾纏?」

  「當然不!」

  「那麼,莎拉,我也愛你。」

  「不不不不不,子淳,我感覺不到。」

  「有一日你會知道!沒有人會比我愛你更多。」

  莎拉是我富有的表妹。

  莎拉富有,是因為她爹媽富有。

  她母親是我父親表妹夫的表姐,一表三千里,我稱莎拉的母親為表姑媽,她父親是表姑丈。

  莎拉姓區。

  區家富有、低調、有教養、待親戚極之和善親切,一點都不嫌人家窮。

  當年,家父因為事業上有個小挫折,精神很受困惑,終於由家母出面,去求區太太幫忙,區太太同區先生說了,第二天由區先生親自告訴家父,事情已經擺平。

  這項善舉,使家父少吃三兩年的苦。

  我們闔家感激得說不出話來。

  到今日,父親還說,「當年麥當奴做我上司,那樣百般為難我,人前人後,都揚言十年內都不會升我,彼時我在政府已做了八年,不想辭職,幸虧區兄人面廣,擺了一桌酒,請麥當奴及其頂頭上司出來,囑他們關照我……唉,沒齒難忘。」他第二年就升上去了。

  少年的我忽然想,噫,沒有照顧的公務員,是否到老仍做小書記?

  忽爾想到我家靠父親薪水生後,頓時噤聲。

  過節時候,母親提了水果去謝區太太。

  區太太誠懇地說:「我有件事求你,小女碧倩的功課一塌糊塗,七八科不及格,想讓你家的子淳來同她補習,不知可以不可以?」

  我就這樣被送到區家和番。

  碧倩就是莎拉,說她似紅番,還真是客氣了。

  那年她十二歲,已有雙滴溜溜的大眼睛,穿戴似個小公主,用的文具,比成年人還考究名貴,可惜對她的成績一點也沒有幫助。

  我到她府上第一天便厲聲說:「好好坐下!聽我講書。」

  她扁扁嘴。

  「不准哭鬧,已經是少女了,你以為你是小孩?」

  後來,據表姑媽區太太說,莎拉只聽我一個人的話。

  補習到下午三時,她家的女傭會用阿華田與夾心餅乾招呼我。

  呵那杯香甜的阿華田。

  弟妹眾多的我家哪裡能喝這種東西,一罐開出來,半天就報銷了,還是省省吧。

  莎拉的功課一個月就進步了。

  三個月內,她已科科及格。

  沒有人要求她考第一,七十多分已經夠好。

  區太太感激得不得了,一直道謝道謝。

  她付我豐厚的補習費,讓家母退回去,再給,再退回去,後來由我私自收下,因為我實在需要一雙球鞋,還有,新的參考書,以及書包。

  而我喜歡莎拉。

  她擁有我所見過至精緻的小面孔。

  區家的園子裡有一對人頭形花盆,花與葉垂下,便成為人頭上的頭髮,莎拉的臉,

  與花盆少女文藝復興型臉型相似。

  她長得美。

  莎拉長大後由嬌縱變為嬌慵,什麼都是懶懶的不起勁,但脾氣本性都不壞。

  「子淳,你為何老責備我?」

  「因為你不長進。」

  「你可愛我?」

  「我們是兄妹,我當然愛護你。」

  「聖誕節請來做我的舞伴。」

  「我要替人補習。」

  「放一日假都不行?」

  不行,因為那一日,一樣要付水費電費,因為那一日,一樣要穿衣吃飯。

  我一直沒有放過假。

  我根本不想放假。

  多做一天,弟妹可以添多件玩具,或是買多件衣服,何樂而不為。

  「你那麼忙,不累嗎?」莎拉問。

  「你一天到晚閒著,悶不悶?」

  區太太說:「子淳的爹媽不知幾生修到,孩子們個個勤力讀書,孝順父母。」

  上天是很公平的,爹媽除了我們幾兄弟,也並沒有其他資產。

  莎拉一個人擁有的物質,比我們一家七口加起來還多。

  我升上大學的時候,弟妹也都大了,母親較為輕鬆,人也長胖了。

  也比較有閒心。

  她同我說:「子淳,區太太那麼喜歡你。」

  「區家待人,真是沒話講,值得學習。」

  「碧倩也對你那麼好。」

  我只是笑笑。

  「但是子淳,你要記得,齊大非偶。」

  我小心翼翼說:「我還要讀五年書與做五年事呢,十年內不論對方門楣大小。」

  母親放心了。

  那天下午我見到了莎拉,十多歲的她已戴著鑽石手錶與寶石耳環,我想到母親的話,忽然之間,忠言一點都不逆耳。

  莎拉是區家的獨生女。

  區先生與夫人像是不打算叫她吃苦,故此凡事只要莎拉不高興,他們就不勉強。

  我一直替她補習到十八歲,她的事,我全知道。

  她每天總得花十來分鐘向我報告那日發生的大小事宜。

  像「裘表姐拿了一個鋼琴獎,媽媽朝我看了一眼,我知道她的意思,裘表姐與我同時在六年前學彈琴,至今我只會『閃閃閃閃小星星』。」

  又如「可是無論把什麼事做好都是要吃苦的呢,我就是怕熬長。」

  「我看到莫麗芬的男朋友了,他愛她嗎,抑或,只是吃冰淇淋看電影呢。」

  「你有空,會不會陪我出去玩?」

  「爸媽年底在加勒比海度假,帶我同去,這些郵輪一月游真正悶死人。」

  「子淳,你日常生活好似很熱鬧,你們兄弟相愛嗎,告訴我。」

  像是月裡仙子打聽凡間疾苦似的。

  對她,真是好氣又好笑。

  不吃苦,當然不長大,人家十三四歲的女孩子都比她懂得多。

  「羅志明約我聽音樂,你反對我去嗎?」

  我說,如果她做好功課我不反對。

  「功課有那麼重要嗎?」

  我黯然。

  當然重要,我們家先天環境那麼差,能去到那裡,就看後天努力了,赤手空拳,能幫我們打天下的,不過,是優秀的成績耳,一定要做好功課!

  「子淳,你真嚴肅,為什麼?」

  莎拉,因為我們沒有遊戲人間的條件。

  莎拉畢業時,我送她一管鋼筆。

  她鍾愛萬分地收藏好,「謝謝你,子淳。」

  「款式還喜歡嗎?」

  「正是我最喜歡的式樣。」

  我就是喜歡莎拉這一點純真。

  中學畢業後她暫時休學,倒處旅遊,增廣見聞,隱約好似也有人陪著她倒處尋歡作樂。

  我則靠獎學金升上大學。

  同學見到莎拉,驚為天人,「子淳,那穿白衣白裙,足踝戴條金鏈的女孩子是誰?」

  「我遠房表妹。」

  「呵,她美如小仙子。」

  我微笑。

  可是仙子從不理會衣食住行,通貨膨脹,世道艱難,朋友,小心。

  「那麼美!」

  世上也沒有偶然之事,所有的美,都要花時間金錢栽培,我們之所以粗枝大葉,因為精力要用在正途上。

  呵我愛莎拉,當然我愛她。

  大學二年級,表姑丈請我吃飯,在席中,他對我如此說。

  「子淳,我看著你長大,時間過得真快,令尊明年好像要退休了,配合得很好,那時你剛出身,有什麼計劃呢?」

  我恭敬謹慎的答:「打算找工作做。」

  「念的是經濟吧,子淳,如果家裡允許,不如多讀一個管理科碩士。」

  我笑笑,「家父的意思是,讓我吸收幾年經驗,打好基礎,再作別的打算,換句話說,我要幫家了。」

  區先生笑,「好孩子,」他停一停,「那,到我公司來怎麼樣?」

  「我一定考慮。」我誠懇地說。

  這是違心論。

  連父親都說:「現在還流行黃馬褂嗎?早不興了,他有財,哪愁請不到人,你有哪怕找不到工作,何必牽絲攀籐,投親靠友。」

  父親說得很是,如非必要,請勿求人。

  那一年,是我最少見莎拉的一年。

  但是我記得她的生日,五月七日那樣的好日子,送她什麼好呢,她是一個什麼都有的女孩子。

  往年我生日,她父親總是送我一枚小小的,八分一安士重的金幣,小,是因為大的我們必不肯收下。

  歷年來也積存有十枚八枚了。

  我將之取出,到首飾店去鑲成一條項鏈,原璧歸趙,並講明來歷。

  莎拉並無來函來電道謝。

  數日後,她差人送來一張照片,相中的她穿一襲白色吉普塞低領襯衫,脖子上繫著我送的項鏈,配搭得真好。

  我特地為那幀照片置了一隻銀相架,故在房間裡。

  畢業後,我找到了理想的工作。

  人長大了,見識廣了,也就明白到,表姑丈並不是什麼財閥,在社會上,像他那樣的小生意人多如天上之星,但是,他小康的財富也足以寵壞一個獨生女兒有餘了。

  莎拉的身份是有點尷尬的,不上不下,攀不上真正大家族,像我們那樣的普通人家又有點怕她的架子。

  許多有為青年都會那麼想吧。

  莎拉出外旅行的時間更多了。

  去年的聖誕,她約我出來見面。

  我立刻把一個會議押後,趕出去。

  那是一個大雨天,同事不住抱怨了一日,至黃昏仍未停,我身上的西裝頗淋濕了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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