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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亦舒 芝兒笑,「母親,你太粗魯,對著世傑批評他的家庭。」 我臉上麻辣辣地不知所措,心中隱隱覺得不妥,我從不知道芝兒來自這麼富有的家庭。 「芝兒,回紐約來,你不能夠做小家庭主婦的。」 芝兒說:「媽媽,當然可以。」 「你受不了這種腌臢氣。」 「沒有人會給我受氣。」 她轉向我,「那麼好!世傑,你能夠給我女兒什麼東西?」 我遲疑地說:「愛。」 「應允與行動往往是兩件事。」她盯著我。 「是,我會盡力而為。」我說。 「物質上呢?」她問。 「我在大學教書,一個月拿六千多港幣,有房屋津貼。」 「你以為能滿足芝兒?」她問。 「我的天!」芝兒笑,「媽媽!不是每個人都要開摩根跑車才可以上街的,」 芝兒的母親顯然很心煩,「我不懂得!」 「媽媽,你不需要懂得,我只需要獲得你的允許。」 我站在一邊,心中滿不是滋味。她為什麼歧視我?或者我不是百萬富翁,但是我願意負責任,願意盡量愛芝兒。 芝兒媽媽歎口氣,坐下來,她問我:「年輕人,你婚後打算與母親同住嗎?」 「我母親只有我一個兒子,自然與我住。」 「你聽過孔雀東南飛的故事嗎?」 我笑一笑!「我母親與我皆不是戲中的主角。」 「小家庭中有一個老人,你覺得會方便?」她問。 芝兒搶說:「媽媽,這是我的困難,你別替我擔心。」 「那麼好,你安排個時間,咱們親家總得見個面。」 「媽,到時你穿個旗袍,」芝兒提醒她,「別袒胸露背的,人家老太太可吃不消。」 我忍不住微笑。女兒教訓起母親來。 芝兒媽媽氣得差點沒昏過去。 我們倆乘機告辭出來。 我說:「你媽媽是這麼漂亮。」 「是的,她看上去如此年輕,四十五了呢。」芝兒說。 「你沒說過你家這麼有錢。」我說。 「不,我家並沒有錢,母親跟我親生父親離異後,改嫁一個富翁,她是富有的,自然。」 我意外地看著芝兒,這些我還是第一次聽她說起。 芝兒慎重的說:「別告訴你媽媽,她不會接受。」 我苦笑。 終於在正式見面之前,我說服芝兒先去見我的母親。 母親開頭很不自然,有點苦澀。 芝兒買了四種水果,四色蜜餞,靜靜地坐在角落,一聲不晌,臉上個沉靜的微笑。 母親坐在大客廳中,又不開燈,有點暗,讓芝兒坐對窗處,她自己背著光,以慈禧太后式的目光逼著芝兒,芝兒一派自在,不以為意。 我暗暗禱告,天啊天,一切包涵,芝兒,給我面子。 母親與芝兒攀談數句,都很客氣。 「你是大學畢業生?」 「是。」 「婚後不介意與老太婆同住?」 芝兒很簡單的說:「不介意。」 母親想一想,終於取出一隻翡翠戎子,一串珍珠項練,替芝兒戴上。再想想,把自己脖子上的一隻墜子也取下給芝兒。 「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留作紀念吧。」 芝兒又明潔的說:「我很喜歡。」 「好好,」母親總算笑了:「那麼星期日請令堂到我們家來便飯吧。」 「是。」 我們到外頭去喝咖啡。 我問:「為什麼不多說話?」 「多說多錯。」她說。 「其實我母親不介意獨居。」 「看情形才說吧。」芝兒似乎胸有成的。 她的白襯衫配著米黃的珍珠練子很好看。 芝兒愉快地告訴我!「我一直想買串珍珠,不過又嫌貴。現在可好得很。」 她很愛我!盡量使我高興。如果她真想要,別說一串,一百串也得到了。 母親說:「芝兒這女孩子很厲害。」 「她有什麼厲害?」 「不聲不響的。」 如果她又聲又響,她也是厲害的。婆婆總愛把媳婦說成是個厲害的女人。 「母親。」我拍拍她的背部,安慰她。 星期日,我開車去接芝兒媽媽,她穿黑色累絲旗袍,齊胸的養珠項練,她揚揚手,很不耐煩,問我:「世傑,為什麼要我去拜見她?為什麼令堂不能稍移玉步到酒店來?我已經賠出女兒,遲要賠上自己?」 「媽。」芝兒不客氣地說:「人人說你年輕,你再嚕囌下去,也就是個近五十歲的老太太。」 芝兒媽媽連忙噤聲,我幾乎沒笑出聲來。 我們到了家。 芝兒媽媽又高興起來,「哦,舊式洋房,我最喜歡這種房子,氣質好。」 我點點頭。 母親見了「親家姆」,非常驚異。沒想到對方這麼時髦美貌。 芝兒媽媽帶來四幅衣料,很客氣地呈上,並且得體地說好話。母親只能受下。 「芝兒的親戚都在外國,這裡只有她一個人,老太太多照顧點。」 「是。」母親得體地說:「我家的媳婦一向沒人敢欺負,是不是,世傑?」 芝兒媽媽點黯頭,喝過茶。告辭。 我們送她回酒店,她說:「世傑母親年紀大點,看上去是個正派人,正派人最可怕之處是愛替天行道,芝兒,你當心一點。」 為什麼一家人要活得像間諜斗間諜?我不明白。 「有什麼不如心,回紐約來。」 芝兒答:「我有分數。」 「芝兒,我是真捨不得你。」芝兒媽媽眼睛都紅了。 芝兒看看我,眨眨眼。 「芝兒,你連一枚像樣的首飾都沒有。訂婚戒子呢?」 「我們不想訂婚,媽媽,」芝兒說:「一切從簡。」 「唉。」 「媽媽,你別歎那麼多氣好不好?」芝兒說:「我會很幸福的,真的。」 「芝兒——」 芝兒與母親擁抱。 我的母親卻說:「也四十多歲了,怎麼還打扮成那樣!看倒是看不出來,彷彿只有三十多歲,保養得這麼好,大概狐狸精的道行不過如此。」 兩個母親活在不同的世界裡,卻有一個共同點:怕自己的兒女會上對方一個大當。 我說,「媽媽,狐狸精只能稱『大仙』,不然他們會被得罪的。」 「呸,」母親笑,又正容說:「你不去問清楚?芝兒怎麼處置她前夫的孩子?別也抓了來一起住。」 媽媽不知道芝兒家很富有,她的夫家也是華僑中佼佼者!兒子決不能跟外姓人住。 「孩子住在瑞士,跟他父親,只准芝兒去看他,他不能探訪母親。」我說;「母親不必多慮。」 「哦!瑞士?」母親問:「是個好地方,是不是?」 「是的。」我想我一輩子也住不了瑞士。 我不知道芝兒是怎麼與這個男人分手的,看情形他的條件勝我十萬倍,但是我不能判芝兒的歷史妒忌,也不想追問,慢慢我會知道一切,真相遲早會得呈現,我們將自相處一輩子,何必心急? 婚禮終於舉行了。老天。 我們在大會堂注的冊。 母親穿深灰色嗶嘰禮旗袍!黑襪子,黑鞋,插一朵紅花。 芝兒媽媽穿粉紅色禮服,戴頂寬邊草帽,帽沿有面網有絹花,肩上披白色狐狸披肩,鏤空高跟鞋。 兩個母親,兩種顏色。 芝兒則穿白色簡單的禮服,脖子上是她婆婆送的珍珠。 每個人的面色都很慎重。 我們簽好字,在花園中拍照。 我覺得很滿足,但是也很困惑,結婚是兩個人的事嗎?那麼芝兒的母親與我的母親為什麼占 這麼重要的位置? 芝兒說:「我們只是給她們面子,她們再反對也是沒有用的,因此她們也懂得什麼時候該下 台。」 但是母親們仍然喜歡插手子女的戀愛,母親們期望子女與她們喜歡的人結合。處處加以干涉,表示母愛的權威。她們總覺得子女結婚是離開她們的表示,長大了,飛走。母親們沒有想到子女有他們的生命,有他們的生活。唉。 婚禮之後,芝兒媽媽回紐約,芝兒在我們家老房子定居下來。 我們相處很好,芝兒收斂婚前的豪爽!是個好媳婦,母親的掛慮是多餘的!我們會愉快地共渡一輩子。 年輕的時候 這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算起來.是十二年前的一個暑假,那一年的暑假特別熱特別長,我與姐姐回台北過夏季,成日聽著蟬叫,泡在泳池裡,曬得金星亂冒,終於瞌睡,盹著了,還是不肯自水裡出來。真是最長的三個月,一天可以抵現在的三天來用。 我認識了他。那一年他四十歲,我十七歲。他是父親的客人,那個時候父親的生意做得很大,也很好客,常常有朋友來住一、兩個月不稀奇,他也是其中的一個。當時陽明山並沒有幾幢別墅,主人都是可以叫得出名字來的,父親的屋子蓋得好,全新的現代建築物,不比當地的土屋子,四四方方一個項,白粉牆,單調而且貧乏。 父親的錢由祖父留下來,祖父死得遲,父親做了大半輩子的太子,心有不甘,祖父一死,他馬上花錢,盡量的花,因此我十七八歲昀時候,是家裡的全盛時代,姊姊很快的覺得了,十分喜歡擺千金小姐的姿態,吃的用的穿的都是精品,挖空心思地趕排場。我與姊姊不一樣,我不懂這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