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置:首頁 > 作家列表 > 亦舒 > 五月與十二月 > 上一頁 返回 下一頁 | |||||||||||||
字體大小 |
背景顏色 |
|
|||||||||||
第4頁 亦舒 「轉校。」我說:「越快越好,我無法忍受與周丹薇同校。」 「你會失掉分數。」他說。 「失掉頭都不理了,」我說:「難道我還沒有失去父親嗎?」 「你們並不同系,又不同級,見面的機會並不多。」哥哥說:「何必因為這個影響你的學業?早點畢業出來獨立,早點可以脫離父親。」 「我並不想脫離他,他養我出來,就得對我負責到底,我才不會放過他!」 「這句話聽來耳熟,」哥哥說:「媽媽常說的。」 我笑不出來。 我說:「哥哥,你不會跟周丹薇繼續來往了吧?」 他說:「不會。」 「你知道就好。」我說:「你想想這事情多離譜——爸跟她姊姊,你跟她!」 「不會的。」 「媽媽已經夠傷心了,你不可再輕舉妄動。」我說。 這件事,在我心中良久,我終於把丹薇約了出來。 她見到我怯怯地,不敢出聲。 我氣苦,忽然鼻子一酸,流下眼淚,我說:「如果我不喜歡你,丹薇,我不會生氣。」 「我知道對不起你們。」她低頭也落淚,「全是我姊姊不好,逼著姊夫要他給我最好的待遇,跟他子女一樣的教育,我根本做夢也沒想過。」 「你現在預備怎麼做?」我責問她:「你知道哥哥對你——為什麼不早把真相告訴他?」 她眼淚急急的流,「我不敢,我對他有感情,我怕他離開我。」 「現在什麼都完了。」我說:「你真異想天開,我不信你還希望哥哥娶你。」 丹薇淚流滿面的抬起頭來,「如果他愛我,有什麼不可?你們看不起我,不外是因為我姊姊的關係,你們根本不給窮人一個機會。」 我喝問:「你還不認錯?」 她反問:「我什麼地方錯了,你們不容分辨,早已把我打入狐狸精類,我並不是那樣的人。」 「不論你是哪一種人,現在你必需退出遠離我哥哥。」我堅決的說。 「為什麼?」她倔強的問。 「你——你應當知道為什麼。」 「因為我是個賤人?我不配?除了你哥哥之外,誰也沒資格說我不配,如果他要我,你們之間,沒有一個人阻止得了。」 「他不會要你的!」我說。 「我要親身聽見他親口告訴我,才會相信。」 「你這個人,」我的心又軟下來,「你真的愛上了他?」 「他是唯一待我以誠的男人。」丹薇說。 「我父親也待你不錯。」我說。 「你父親待我好,是因為我姊姊的身體。」她說得很明白,「他得到他要的,姊姊也得到她要的一切,是一項簡單的交易。」 「丹薇,以後我不想再見到你,你多保重。」我說。 我沒有就在香港,賭氣之下,我匆匆回到美國,考慮周詳之後,我轉了校。 經過一番忙碌,我心裡卻舒服得多,花把勁買安寧,還是值得的。 我要離他們遠遠的,這班瘋子。 自三藩市到紐約,不要說別的,光是嚴冬就得受折磨,過了年,母親說哥哥仍然與丹薇在一起。 老實說,頭一個起來反對的人是我。但現在我的想法又不一樣了。 如果丹薇與哥哥,真正相愛,倒也是佳話,兩個背景與出生完全不同的人——排除患難在一起。 母親要趕到美國來與哥哥開家庭會議,我反應冷淡,但是父親也跟著來,我就覺得詫異,他們兩個人,隔了廿餘年冷戰熱戰,現在忽然聯合起來對付丹薇這個外敵。 他倆先到紐約。 父親說:「你媽媽已經答應離婚,可是我們不能讓丹薇與你哥哥這樣下去。」 我問:「你跟她姊妹是可以,哥哥跟她就不行,我想不通這件事。」 媽媽急:「你爸爸都是老頭子了,但你哥哥能有多大?他前途要緊。」 我冷冷地:「丹薇是大學生又不是舞女,跟大哥前途有什麼關係。」 「你這孩子,你到底幫誰?」 「幫理不幫親。」我說。 他們跑到加州去找哥哥。 更好笑的是,連丹薇的姊姊都趕到了。 我很想見見這個叫周萍姬的女人,因此到三藩市湊熱鬧。 她是個尤物。 她跟丹薇是完全不同的。 她非常年輕,與丹薇相差無幾,她美艷、粗俗、巴辣、嘈吵。 但她是這樣具剌激性。 她要把丹薇帶回香港。 理由:「我一個人賣與你們家已經夠了,天下這麼多男人,難道只有你們家的才算好?」 每個人都反對哥哥與丹薇一起。 周萍姬瞼上化著濃艷的妝,不停抽煙,腳上穿著三寸多細跟黑色的涼皮高跟鞋,皮大衣,窄毛衣。 一身打扮表現了她的身份。 她沙啞的聲音,誇張的手勢,把丹薇逼得沒站的地方。 但是丹薇不肯回香港。 她說:「我要留在美國直等到畢業。」 周萍姬當眾摑打她妹妹。 哥哥挺身而出保護丹薇。 鬧得不亦樂乎。 我歎氣,好好一家人就叫這兩姊妹搞得頭崩額裂。 事情一直沒結果。 哥哥與丹薇兩人堅決不分開。 結果周萍姬跟媽媽來開談判。 她開門見山地說:「如果我離開你丈夫,你們會不會並善待丹薇?」 我們嚇了一跳。 媽媽瞪著她。 「為了丹薇,我決定離開他。」她長長的噴出一口煙。 母親大喜過望,馬上向我使一個眼色。 她問:「你有什個保證?」 周萍姬冷笑一聲:「我還沒有向你拿保證呢,你倒問我?你們如果待丹薇有什麼不對勁,我給你們鬧個天翻地覆。」 我按捺不住:「周小姐,我們家祖宗三代,不見得上輩子欠了你們什麼,說話公平點,丹薇跟我哥哥自由戀愛,將來白頭偕老,與咱們無關,無疾而終,亦與咱們無關,你鬧什麼屁?」 周萍姬給我搶白得臉色大變。 媽媽卻急急與她開條件,「你保證離我丈夫?」 我說:「媽,她離開你丈夫有什麼用?天下還有一百萬個周萍姬,你明白嗎?問題出在你丈夫身上——」 媽說:「你懂什麼?快走開讓我跟周小姐好好說話。」 我賭氣走到街上去。 我並不懷疑周萍姬的諾言,她說得出做得到,但是我知道母親打算採取個別擊破的方式,把周萍姬打敗了,再設法應付周丹薇。 污煙瘴氣。 我不要跟他們再鬧下去。 哥哥為什麼不帶著丹薇走得遠遠的?爸爸並不敢虧待這唯一的兒子。 我跟哥哥通電話。 哥哥說:「我決定先完成課程,現在的年輕人不比從前,我很清醒。如果沒有這張文憑,我與丹薇哪兒都不必去,最起碼先做好學士。」 「你還要兩年才畢業呢,你們等得了兩年?」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說得好。」我說:「你們已得到我的支持。」 「謝謝你,妹妹。」 「要不要搬到紐約來?」 「我們在加州很妥當,不用搬,現在丹薇正跟她姊姊開談判。」 「有結果嗎?」 「丹薇不肯退縮。」 「她姊姊基於什麼原因要丹薇與你脫離關係?」 「我不知道,歡場女子的自卑感,她認為丹薇與我沒有幸福。」 「丹薇離開你會有幸福嗎?」我問。 「正是,但沒有人把這點告訴周萍姬。」 周萍姬到我公寓來。 她說:「我看得出你是丹薇唯一的朋友。」 我說:「我不是她的朋友,我們兩人的興趣並不相投。」 「我決定犧牲到底,退出你們家庭。」她說。 「你已經說過了,」我說:「顯得你很有誠意。」 「我決定嫁人,」她說:「你母親會信任我。」 「我母親不是好人,」我提醒她,「與她做買賣很冒險。」 周萍姬笑起來,端詳我良久,「你真是個奇怪有趣的女孩子,你做人很公道。」 我笑了。 周萍姬不久就正式結婚了。 母親鬆下一口氣,鬧了近年的家庭糾紛,總算完美解決。 父親回到她身邊,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不過父親頗有牢騷。 他說:「我是上了當的老瘟生,萍姬外頭根本有人,不然怎麼能夠說嫁就嫁?她在我這裡賺夠了,乘機脫身。」 我覺得周萍姬非常聰明,太懂得利用機會,更難得的是她年紀還非常的輕。 媽媽說:「我們家中不能有這樣的媳婦!」 她一生偉大的事業,便是把她看不入眼的女子設法排斥掉,精力無窮的樣子——不然她的日子怎麼過呢? 我這一年的功課險不及格,而哥哥卻以優異勝出,我佩服他,也佩服丹薇。 再見丹薇,她比以前坦誠得多了,話很多。 她說:「你是第一個警告我不得與你哥哥在一起的人,現在卻是唯一同情我倆的人。」 我不表示什麼。 她說:「你看我這一生,自小沒有父母,跟著姊姊過活,姊姊是個舞女……這是我唯一過正常生活的機會,我知道我高攀了你哥哥,但是我不會令他失望,我一定會好好的做。」 我很替他們高興。 在這兩年當中,母親想盡法子遊說哥哥離開丹薇,哥哥根本不理睬她,彷彿已與她脫離了母子關係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