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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頁 亦舒 「吃什麼飯?」我笑問:「牢騷發完沒有?」 「牛肉飯。」她用手撐住下巴。 我說:「不是我乘虛而入,我記得你喜歡讀亞嘉泰姬斯蒂的小說——我們去看一套偵探片吧。」 「不,」她更正我,「我只是喜歡在乘火車時候看亞嘉泰姬斯蒂的小說,你認錯了,這其中分別很大。」 「看電影?」我問。 「也好。」 乘虛而入也不是容易的事,通常來說,女人們仍然非常癡情,明知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可是她們執著地迷戀過去的情人,即使他有千百樣不好,仍然比新的朋友健全。 時間培養感情,一個人與另外一個人有了歷史,千絲萬縷的瑣事串連在一起,摔不掉。 我小心的侍候心不在焉的碧莉,覺得很委曲。 不,我不知道她的茶裡要放幾顆糖,我不曉得她愛吃路邊的糖炒栗子,因為她沒有給我時間,她對我不公平,希望我一上台就接替她上一任男友,填補她的空虛,我做不到,她就覺得厭悶。 我歎口氣,忍耐兼無限的愛心,如果我不是特別喜歡她,我就會等她自動療傷,痊癒後才找她。 但是到那時候,我可能有好幾個勁敵,失掉這樣的機會也許我會後悔一輩子。 送她回家的時候,我問:「我有否做錯什麼?你看上去不大愉快。」 「沒有,你很好,謝謝你。」她伸手跟我握一下。 我忽然覺得一切還是值得的,我決定再約她第二次。 可喜的是,碧莉在失戀之後,仍然打扮得整整齊齊,髮式時髦,衣著入時。 她並沒有放棄。 女人最大的缺點是不自愛,隨時為芝麻綠豆的事放棄——失戀、懷了孩子、離婚,甚至是婚姻太幸福,都是她們變得蓬頭垢面的藉口,可怕! 不過碧莉顯然還注重儀容。 星期三,我買了票子,約碧莉聽音樂,她說:「星期三是我做頭髮的日子。」 我原本想叫她遲一日洗頭,但想一想,隨即說:「那麼改天吧。」 「但你買了票子,」她抱怨,「買票子之前也不通知我一聲,你們男人就是這樣,自說自話。」 我只是笑,心裡滿不是滋味,她不但不遷就我,反而搶白我一場。 我把票子撕掉。 到週末,我明明無處可去,卻憋著不提出要求。 星期五下午,碧莉自動問我,「我補了票子,聽那場音樂會,你去不去?」 「我要洗頭。」我說。 她哈哈笑,「真小器」她遞給我一張紙。 我一看之下,是那兩張撕破的入場券,被她用透明膠紙黏在一起,整整齊齊的貼在紙上。 我笑。 「去吧,好不好?」她又問。 我能說不好嗎? 我愛慕的人低聲下氣,笑臉盈盈的懇求我,我能說不好嗎,赴湯蹈火也得說是,何況是去看戲? 我覺得談戀愛苦多於樂,又一次被證實了。 我簡直是一具木偶嘛,藍碧莉叫我笑,我就笑,她叫我苦惱,我就提不起勁來。 可歎的是明知如此,我仍然把脖子送到她面前任她宰割,視作一種榮幸,這能怪誰? 啊,碧莉。 碧莉與我走得更近了。 美中不足的是,她待我太好,像兄弟姐妹似的,無話不說。 我們常常搶著付帳,為此我不大高興,她卻說:「大家同事,同工同酬,兩人都是單身,你的收入多少難道我不知道?我們的開銷是一樣的,我不想佔你便宜。」 我覺得她很體貼,我說:「可是女孩子下的本錢往往多一點,那像我們,兩套西裝,兩件襯衫就妥妥當當,你們光是做頭髮要花多少錢?」 她笑。 有時候她也跟我說起以前男朋友的事,他怎麼追求她,他如何在她家樓下開著車子兜圈子,從七點到十二點,每隔半小時下車打電話到她家,終於在午夜十二點找到她,與她喝咖啡。 後來他們卻一直吵架,可是分手後,她又想起他種種好處,忘不了。 我說:「NOTHINGGIVENFROMTHEHEARTISWASTED.ITISKEPTINTHEHEARTSOFTHEOTHERS.你聽過這兩句外國諺語沒有?」 她說:「只有你是瞭解我的,」隨後她又問:「那又是否你對我好的原因?」她笑。 「你覺得我對你好?」 「是。」 「那就可以了。」我說。 光對女孩子好是不夠的,她們往往喜歡傲慢的男人,她們大半有被虐狂。 我太好了。 往往坐在那裡聽碧莉傾訴以前的羅曼史,一聽便是整個上午。 她一點不怕我吃醋,一點不怕會失去我,因為她不在乎我,我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物。 她只要說一聲「啊,我星期六約了表妹」,我便乖乖開車把她送到表妹家,自己回家看電視,她的電話來了:「我五點半出門。」我便開車去接她。 她那些表姐妹又笑又說:「真是標準丈夫。」 我心中嘀咕:不過是標準司機而已。 但是嘴巴沒敢說出來。 事情擺得很明白,這樣子下去,我一輩子也別想升級可以摸碧莉的手,她簡直把我當一名長工。 碧莉並沒有告訴我,她是怎麼與男朋友鬧翻的。 我見過那個男孩子,高大英俊,而且很有氣質,像香煙廣告裡的男主角。 我問起碧莉。 她光說:「都過去了,提來作什麼?」 後來忍不住,她又說:「他不專一,老約些小電視明星去參加舞會,把我擱在家中。」 我點點頭,「此刻有很多男人月入三千以上便想做公子,他們又以為約到小明星吃飯便能夠攀上公子頭銜,多麼無聊。」 「我不能夠降格把自己與這種女人的名字扯在一起,別人怎麼說我不在乎,我自己不原諒自己。」 我笑出來。 「笑什麼?」她瞪眼。 「你瞪眼時候蠻有趣。」我說。 男人的幼稚虛榮心,與小明星坐一起,人家指指點點,他與有榮焉。 如此類推,這種男人很難與她共處一輩子,斷開就斷開了,沒什麼留戀之處,可是碧莉偏偏又想起他的好處。 難怪有些男人喜歡黃花閨女,事事沒有比較,省卻不少麻煩。 以此類推,如果女友結過婚,生過孩子,更加複雜,簡直不可能有二人世界,無端端加插許多不必要的「情趣」,做後父的還得愛屋及烏,需要多少忍耐力! 想到這裡,我幾乎想到女校的大門外去等中五女生。 不過追求小女孩子也是很划不來的事。女孩子十八九歲結了婚,根本沒生活經驗,不長大,且沒有辦事能力,做丈夫的,除非打算養活她一輩子。 我歎口氣,誰說挑老婆不難呢? 我還是專心一致追求藍碧莉吧。 星期日碧莉又要到表妹家去,我要送她,她說:「不必了,大伙往姨丈處學搓麻將,有車。」 我記得我說,「學搓麻將都不陪我?」 她笑,「親戚間總得見面。」 我只好獨自坐家中。 下午開車去兜風,順便買雜誌著,車子在紅綠燈處停住,就有這麼巧,我看到身邊一輛白色的平治跑車,裡面坐著一個女孩子,我一停神,發覺居然是碧莉。 藍碧莉! 她坐在那輛平治裡,談笑風生,根本沒看到我。 我心狂跳,忍不住跟住那輛平治駛出去。 他們是往郊外去的,看到淺水灣的影樹的時候,我氣得已經嚥不下唾沫,趕緊回頭到家。 倒了一杯冰水喝,我撥電話到她表妹家去。 我很技巧的說:「下午沒事,我與碧莉想到你那裡來。」 「也該來了!好久沒看見你們。」表妹說。 「不會吧,一兩個禮拜而已。」虧我還打得出哈哈。 「哈!你們快樂不知時日過,都一兩個月了。」 「我聯絡到碧莉再與你通電話,不要等我們。」我掛了電話。 欺騙。 碧莉欺騙我。 毫無必要的欺騙,即使她告訴我與別人出去,我也不會生氣,我自問是個君子人,結婚之前有雙方交友的自由,公平競爭。 但是她顯然意圖隱瞞我。 我一口氣在胸間,不知如何是好,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藍碧莉! 那夜我睜著眼,十一點半,她的電話來了。 她說:「你與我的表妹通過電話嗎?」 「是。」她既然知道,省得我開口。 「你憑什麼查問她?」碧莉責問我:「有什麼事我們兩個人說個明白,何必麻煩到別人。」 她先罵我。 我說:「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與親戚出去了。」她說。 「為什麼騙我?」 「不要說這個字那麼嚴重。」她說:「我有什麼責任要把一舉一動全告訴你?」 我氣白了瞼,「我們是朋友。」 「你給我一種感覺,你要的是我的靈魂。」 「你,你這個惡人,」我說:「我認為我們不必再說下去了,大家做人原則的標準不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