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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亦舒 「放鬆一點,放鬆一點,」他說:「我沒見過脾氣這座急躁的女孩子,我的天。」 我盡量放鬆自己。這個男人專門逗我生氣。 小宋問:「我們打算整夜都坐在這裡呀?」 「去哪裡?」我攤攤手,「香港能去哪裡?」 「笑一笑。」他輕說,「笑一下。」 我笑一笑。不忍心拒絕這麼小的要求。 「你是個可愛的女孩子,你自己可知道?你只是令男人產生自卑感,幸虧我生下來皮夠厚,我不怕。」 我微笑。這次是從心內發出來的笑,與上次的不同。 「我母親交給我一粒六卡拉的方鑽,」他笑,「即使訂婚,你也難不倒我,我很夠體面。」 他提到將來。無論將來如何,他現在能夠提到將來,那就表示夠誠意。我喜歡有誠意的男人。 我怎麼還能夠與他吵架呢?我並不打算一直渡寂寞的星期日直到五十歲。 「聽我的計劃:」他頗具武士作風,「從明天開始,我負責接送你上班下班,你還是得上班,有職業的人才知道外界在發生些什麼事,我不要一個盲塞無知的女友。晚上我們喝冰啤酒,我在七點前一定告辭,讓你有自己的時間輕鬆一下。然後是週末……好日子!週末我們出去吃燭光晚餐,跳舞至深夜。星期日我們在公寓裡聊天。」他握住我的手。「我不再會寂寞,多年來,我在等到一個有志氣的女孩子,有勇氣說:「我就是我!」我不介意女權高昇,真的。」 「謝謝你。」我縮回手。「我必須要說,我也一直在找位懂得尊重女性的男士。」我拍拍他肩膀。我們會成為老友。 「看,你姊姊一點都沒錯,如果事情順利,我們會在報上刊出『我倆情投意合……』」他忽然看我一眼,「我不是開玩笑——希望不是一相情願。」 「先生,」我說,「你是個樂觀者。」 「將來永遠是未知及美好的。」他說,「呵,對,我要讓你有個心理準備,我並沒有勞斯萊斯,我只開一部六三年的舊福士,老得快要散開來,一點不配你的銀狐。」 我笑,捧著頭,忽然快樂得不可抑止,眼淚緩緩淌下,忍都忍不住。我哭了。 「現在又怎麼?」小宋輕聲問:「又哭又笑?我還沒見過這兩種表情同時運用的人。」 「我就是我。」我說:「看不慣不要看。」 「看,看。」我說:「遲早會習慣的。」他笑。 你瞧,一個人要交起運來,推都推不掉。 小宋很早便告辭,因為「女人如果獲不得適當的休息,老得快。」這點我完全同意。 我上床。痛痛快快的哭一場。明天上班,女秘書們會詫異我的眼睛如此腫,但它們是快樂的眼睛,相信我。 這個故事說明什麼? 我沒有白白寂寞,我沒有白白等待,那個適當的人終於出現。我屬於他,他也屬於我。我會享用到某些利益,但也得犧牲很多自由。天下沒有烏托邦。得到一些,必然也失去一些。 多年來我說:「愛我並不夠,要先瞭解,再欣賞我。」 姊姊一直怪這要求太苛,而我一直堅持著這樣的要求,在這方面我是樂觀的——要不他出現,要不就算數,我的星座說得很對:我真的在本月遇見一個與眾不同的男朋友,並且將會有極美好的發展。 千金小姐 我認識黛茜很久了。 因為她家裡有錢,我家裡窮,因此我們只維持朋友關係而不是其他。 我陪她去看「大亨小傳」。 看到戲中的黛茜對蓋士比說:「……因為,因為富家千金是不嫁窮小子的!」 我頓時悲從中來,轉頭跟她說:「你們有錢人都是沒心肝的!」 她被我罵得莫名其妙,因此非常生氣。 實際上黛茜很有情感,她父母為人也好,他們有錢,不是他們的錯,我家中清貧,可是從來沒愁過衣食,我與黛茜同是大學同學。 所不同的是她念英國文學,我念理科。 我常常到她家去,她也常到我家來。我的家很幸福,她的家也幸福。 只是朋友管朋友,適可而止,我心中很明白,要進一步的話,是絕不可能的。中國人有句四字真言,叫做「齊大非偶」,就因為我數年來未越雷池半步,所以黛茜家人很喜歡我。 他們心中一定想:「這小子雖然窮一點,人格倒是不壞的。」 很可能他們不會這麼想,也許只是我心中自卑的緣故。 我也想過要與黛茜疏遠,但是她這個人明媚可愛,爽朗活潑,同學之中沒有一個不喜愛她的,要跟她疏遠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她沒有架子,誠懇、勤奮、樂於助人,為了幫忙同學的功課,時常下了課還留在校園中。黛茜有種高貴的氣質,最難得的不是她長得好,而是真正的謙和,歸功於她的家教。 第一年我根本不知道她富有得可恥,我把她請到家中來坐。 父親是窮儒,以窮為榮,因為文必窮然後工,當宜興舊茶壺,圖章印石大拍賣的時候,他也很埋怨,窮,可是一剎那就忘了。 黛茜在我們家吃完飯,仰頭看到牆壁上一張石濤的山水複製品,她「咦」地一聲。我問:「怎麼?!」 她不好意思的說:「真巧,我家也有一張這樣的畫,不過大好多。」 我們面面相覷。 隨後我就在她家看到那幅真跡了,很隨和的掛在牆上。他們家住在石澳,非常大的花園洋房,那種尺寸很小的公眾花園還不如他們家的。 黛茜的父親開造船廠。 不過她並沒有被寵壞。 那日以後我心中就警惕起來,牢記著人家的家勢非同小可,雖然我不是那種斤斤計較別人說些什麼的人,可是必要的嫌疑是要避的。 我們這一群人對黛茜的環境是很羨慕的,但卻有意無意間對她歧視起來。 常常說:「你懂得什麼,你知道什麼叫苦處?」 黛茜反駁:「我是不懂,可是你們呢?你們又懂得多少?你們又經過什麼苦難?真是雞蛋裡挑骨頭!」 我們被她說得笑起來,自覺對她真是有欠公允。 是呀,我們也沒逃過難,憑什麼說她呢?黛茜家中有錢,根本不是她的錯,與他人無尤。 我有時邀她跳舞,說道:「黛茜,如果你只是小家碧玉的話,我們之間就不只這樣,我會瘋狂追求你。」 「胡說!」她說:「你根本不想追求我,那不過是你的藉口。」 「嘿!我的藉口!」我訕訕的說。 黛茜取笑我:「你跟那些有苦衷的女孩子一樣,藉口多,其實是太過自愛,你不肯犧牲自尊心。」 我說:「金錢是太重要因素。」 「那自然是要緊的,」黛茜白我一眼,「我們總得吃飯,吃用之後有餘,便不應多計較,我承認我家比你家富有,但是你家也不賴,並不是一家八口一張床,家中全是大學生,令尊對賺錢不感興趣,他清高飄逸。」黛茜如是說。 母親說:「你跟犀家那位小姐來往得很密?」 「不是,」我否認,「同學而已。」 「犀家是香港望族,家中發財有好幾代了。」母親說。 「是呀,因此黛茜沒有暴發戶味道。」我說. 母親用手撐著下巴:「我很喜歡黛茜,可惜她家中太有錢。」 「可不是!」說到我心坎裡去。 真沒想到有錢反而成了障礙。 「誰在乎他們的錢呢?」我說:「我們也有飯吃,可是將來人家悠悠的嘴巴,很難堵得住,會替我的生活帶來很多不快,我這個人頂自私,頂會為自己設想,所以不想追求她。」 「可是犀家可以幫你做事業。」媽媽說。 「媽媽,創業發財完全靠一個人的性格與毅力,老子有錢都未必有用,別說是岳父。我要是有那個興趣,自然可以白手興家,否則我樂得自由自在做小職員。一個人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每樣事都要付出代價,各人的志向是不一樣的,媽媽,我一輩子也發不了財。」 「既然發不了財,就不必與犀家發生關係。」媽媽說。 我笑,「媽媽真勢利,如果我愛上了黛茜,又怎麼說法?」 「你愛上她沒有?」 「很難說,現代青年的感情是可以控制的,」我笑,「一切符合科學。」 「你當心日久生情,失去控制。」母親作結論。 我哈哈的笑,心中有點苦澀。 這樣的感情,一直繼續到第三年級,才有一個很大的轉變。 黛茜的表哥從蘇黎世回來了。 他是腦科醫生,長得像電影明星,臉上帶一種貴族的、冷峻的、書卷氣的味道,他整個人無瑕可擊。 黛茜對我說:「他們都說我與表哥是一對。」太坦白了。 我反對,「才不是!」 「為什麼不是?」黛茜詫異問。 「他是冷型的,你是暖性的。」我分辯。 「是嗎?」黛茜像是存心跟我鬥嘴,「難道他到冬季要多穿幾件衣服不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