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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亦舒    


  她眼中沒有我,她根本著不見我,她現在沒有心情看身邊的風景。

  她呆呆的坐下。

  不相干的人會以為她愛上了牆上高更的「紅色聖母」,但不,她目中無畫,心中無畫。

  我知道,因為前一陣子,我也跟她一樣,心像是被挖空了似,雙足如踏在雲中,不想吃不想睡,雙目發澀,口中發苦,心中發酸。

  可憐的女孩,患上失戀症。

  為什麼總有些人要令別人失戀?是誰先有意?是誰先薄倖?是什麼人的錯?

  真是傷心。

  她傻傻的,筆直的坐著,像是要化為一尊石像,動都沒有動過,身上的衣服仍然很單薄,她已經忘記要換季這回事。這個倒霉的女孩。

  我如何安慰她?當別人安慰我的時候、我也不想聽。

  失戀的人,只好由他自生自滅,該痊癒的自然會好,該溺斃的自然會死。

  我閉上眼睛,不忍再看向她。

  忽然有一個活潑潑的聲音說:「姐姐,你真在這裡!」

  我睜開眼睛,是一個跟她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女孩子,稍微年輕一點,短髮,穿巴黎這一季最新的服裝,蹲在她姐姐身邊。

  「值得嗎?姐姐,值得嗎?」她搖姐姐的肩膀。

  「連你都來了。」她姐姐麻木的說。

  她妹妹說:「姐姐,每個人都要趕來巴黎了,你真是,累得大家雞飛狗走的,幹嘛呢?」

  她說:「你們真討厭,讓我靜一靜都不可以嗎?」

  「不放心你,姐姐,我們愛你,真待你一個人孤零零流落異鄉的時候,你才知道苦呢!」

  她沉默,她的沉默是苦果。

  「你瘦得像個癆病表。」妹妹脫下一件外衣,罩在她身上,「也不怕冷,才十多度。」

  「今天下午走。」妹妹說。

  「我不想再見他。」

  「你心中無他,就永遠見不到他,心中有他,他在千里之外,你一樣看到他。」妹妹說。

  她並沒有表情,自顧自看看雙手。

  「還是想不開?」妹妹說:「為什麼挑巴黎?一個花團錦簇的城市,跟你此刻的心境不配合,你應選蕭殺的黑森林,或是古舊的倫敦……什麼地方都好,除了巴黎。」妹妹年輕,嘰嘰呱呱活潑潑說一大堆話。

  整個美術館忽然熱鬧起來。

  我微笑。世上最可愛的便是快樂的女孩子。

  忽然妹妹問:「那是誰?」

  啊,她們發現我了,我的心輕輕一跳,咦,我的心居然恢復跳動了,好奇怪,連自己都覺得意外。

  但是她隨即茫然的答:「什麼人?」

  「那個一直坐在我們前面的人……他……」妹妹的聲音低下去,一定是在談論我。

  「不知道。」她說:「公眾地方,誰都可以來。」

  她沒有心思注意到我,這是可以理解的。

  妹妹又說:「你帶我逛逛巴黎可好?你最熟這裡,這次媽媽叫我捉你回家,連帶提攜我有這個旅遊花都的機會,老姐,多謝你。」

  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這小傢伙真好玩。

  「我要你為我拍許多許多照片,姐姐,回去拿給同學著,來,快陪我出去逛逛,別坐在這裡發呆。」

  她高聲說了這麼久,管理員終於忍不住,過來干涉,在她面前踱步。

  「幹嘛?」妹妹問:「幹嘛瞪看我瞧?」

  「不准喧嘩。」姐姐說。

  「我們走吧!」她乾脆拉起姐姐,「反正這裹不歡迎我們,我們到百貨公司及精品店去,我看中雙黑色漆皮的靴子,才一千多法郎,姐,你要支持──」她一陣風似的把姐姐帶走。

  正常的女孩到了巴黎,這是正常的反應。

  聽到爸媽的聲音,恍如隔世。

  媽媽悲喜交集:「大兒!你到了哪裡?大兒!」

  「我在巴黎,」我說:「媽媽,我很好,你們好嗎?」

  爸爸搶著說:「你媽掛心死了,你離開家已經一個多月,我們只收過一封信,大兒,你幾時回來?難道在爸媽身邊反而得不到安慰?爸媽真慚愧呢!」

  我感到羞愧,長了廿多歲,不但不能替父母分憂,反而害他們擔心,這算什麼呢?

  「我快回來了。」我衝口而出。

  「如果你要在外頭散心,我們也不怪你,不過常常打個電話回來,好不好?」

  「好。」我低下了頭。

  媽媽問;「錢夠用嗎?」

  我哽咽,「夠,媽媽,別為我擔驚受怕。」

  「你這孩子!」媽媽責怪我。

  爸爸連忙說:「別責備他,他心情不好。」

  「爸爸,我月底之前一定回來。」

  「好,記得爸媽總是支持你的。」爸爸說。

  我掛上電話,心中有另一種絞痛,我太自我中心,把自己看得太著,太不懂好歹,我有什麼理由讓父母痛心?叫他們失眠?

  我抬起頭,陽光這麼美,天空這麼晴朗,世上有上千上萬的人正受戰爭及饑荒的折磨,我身體健康!無病無疾,父母健在,生活豐裕,我有什麼資格天天愁眉苦臉,夜夜呻吟?

  要振作起來,要振作起來,要振作起來,不要再找藉口縱容自己。

  我抬起頭,走出電報局。

  我深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氣,仍然不知道該何去何從,但到底已經渡過難關,我已答應父母盡快返家,到時在家出現的人,必須是個無憂無慮的人,不能再沉迷在個人世界裡。

  我張開嘴,試吹一記口哨,口哨聲居然嘹亮明快,我痊癒了嗎?我繼續吹下去,吹完一首曲子。

  用腳踢起一塊石子,我微笑,笑中充滿苦澀,但是我原諒自己,情關難逃。

  我買了束花帶回族館,交給老闆娘。

  老闆娘嘀咕,「男孩子到底是男孩子,說失戀失戀,還不是一下子就好了,吹口哨,買鮮花,不知道又看上了哪家的女孩子,生理心理構造都不一樣,換了是女孩子,早就傷心死了。」

  她自言自語的走開去。

  我心中一動,女孩子,那個女孩子,那個可憐的女孩子,不知道她會不會恢復過來,當其時這麼痛不欲生的大事,嚴著的事,待過後都是一笑空的閒事而已,但人的情感是多麼脆弱,當時的瑣事已經叫我們經受不起。

  我躺在會客室的沙發上,回憶到我戀愛時的樂趣,如何她一個笑一個轉身都可以令我雀躍,她佔據了我整個心,我幫助她做功課,為她籌備生日舞會,每年到我們第一次約會的日子,我都會準備一件標緻的禮物,只希望她說聲「喜歡」。

  我盡心盡意的為她,巴不得廿四小時都與她在一起,以致荒廢工作,引起爸媽諸多不滿。他們從來沒有喜歡過她,說她小家子氣,無法溝通,她為我也處處忍耐,使我成為磨心,兩邊賠不是。

  十年了,她終於長大,離我而去,她跟我說,與我在一起那麼多年,她從未真正開懷,一直是個賠小心的丫環;侍候看老爺奶奶的面色做人,她都為這個衰老了,不能一輩子甘心服侍我們一家,故此她要振翅高飛。

  她要做一個獨立的人,叫人春得起的人,她說只好辜負我的心意,如果可能的話,她願意賠償我。

  賠償我!我的時間心血與金錢,我頓時冷笑,她以為她可以賠償我!

  但她不顧一切,離我而去,現在氣平了,想想仔細,她又何嘗欠我什麼,在整個過程中,我豈是白白犧牲一切?她豈不是也放了十年下去?而且在這十年當,我在她身上得到的快樂,又不是筆墨所能形容的。

  我應大方的說一句:算了。

  我長歎一聲;這是最後的歎息聲。

  放在茶几上的花正暗自吐著芬芳,我心定下來。

  第二天我到航空公司去討飛機票,然後最後一次去美術館,我站在那張「荷花池」前一刻,便離開。

  在美術館門口碰到那個女孩子。她一個人,妹妹並沒有與她同在。

  她身上換過了新裝,簇新繡花毛衣,軟皮製牛仔褲,一雙小靴子,略加打扮,更顯得秀麗可人。這個漂亮年輕的女孩子,何必擔心沒有伴侶?

  [最後修改時間:2002年1月22日  14:50]

  尾巴掉了

  作者:細細  發表時間:2002年1月22日  19:38  來自IP:202.103.3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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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人受吸引紛紛稱過頭來看向她,她面色繃得很嚴,嘴唇緊緊閉著,當然有心事的人難以展顏。

  我離開美術館,她進去,我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她亦不認識我。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

  不久我便登上飛機往家奔去。.

  我瞌上眼養神,心中盤算看到父母,該說什麼話,又猛地發覺,在巴黎近兩個月,一件禮物都未曾帶回家,多麼離譜。

  忽然之間,座位後面傳來嘰嘰呱呱的說話聲與笑聲,好不熟悉,我一轉過頭去,看到她

  們姊妹倆,心中的驚喜是說不盡的,多巧,我們竟是同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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